我从蓝渡下车时,天刚蒙蒙亮。
镇子还在沉睡,街道空无一人,只有两三只流浪狗在垃圾桶边打转,偶尔低声吠几句。
风从东边来,卷着昨夜的潮气。
我把外套领子竖起来,背着包,沿着熟悉的街道走。
两年前,我就是从这条路走进她镜头的。
那时天比现在暖,树上的花开得浓烈,连阳光都懒洋洋地挂在屋檐上。
现在一切都变了——
旅店关门了,门口的塑料牌子褪了色。我们一起吃过砂锅米线的小店变成了修鞋摊。曾经拍合照的墙壁上,涂鸦早被新油漆覆盖,什么都不剩。
可风还是一样的。带着蓝渡特有的水汽味儿,又腥又甜,就像她睡着时靠在我肩膀上鼻息的温度。
我走到那家老旅馆前,推了推门,锁着。
透过玻璃窗能看见里面的前台桌上还摆着一本厚重的登记簿,翻到一半停着,像某个永远不会被继续的故事。
我拍了张照,转身离开。
继续往前走,是那条有红瓦小屋的巷子。
她曾在这里追一只猫,笑着回头问我:“你说它是不是也想离家出走?”
我当时没回答。现在想起来——
那只猫可能早就回来了。
而我们,还在路上。
蓝渡的天亮得慢。
七点半时,街上的店才陆续开门。
我坐在“春风早点铺”门口的木凳上,点了一碗米粉。
老板娘是新来的,不认识我。
“一个人旅行啊?”她递来筷子时随口问。
我点头,“嗯,一个人。”
她笑笑说:“挺好,自在。”
可我心里知道,自在这两个字,从不是我想要的。
吃完后我走到河边,那里是蓝渡的风的源头。
江水从远山那边蜿蜒而来,冬天的水少,岸边露出很多石头,光秃秃的。
她说过,这里是她最喜欢的地方,因为风在这儿最干净。
我站在原地,眼睛被风吹得发涩。
想起她靠在桥边说的那句话:“有时候我想一直站在风里,这样就不会哭。”
现在我才明白,她当时已经在哭了,只是眼泪被风带走了。
中午的时候,我搭上去安流的客车。
这段路我们走过一次。
那天她昏睡,我守着她。这次我昏沉,守着的却是一个空座。
路边风景变得越来越陌生,但蓝渡的气息还留在我的衣服上,像她留在我生活里的那种味道。
途中经过一片山林,枯叶还没掉干净,风穿过树枝的声音像一首老民谣。
我看见一个女孩在车站等车,戴着鸭舌帽,背着黑色双肩包。
我差点冲下去叫她的名字。
可她一抬头,我就知道不是。
我坐回原位,把脸埋进围巾。
司机在前排放着收音机,主持人声音低缓:
“每一个人都在找一个人,有人一生走不出故地,有人走遍千山也没找到。”
晚上我到安流。
镇子比蓝渡更旧,连路灯都昏黄得像快熄灭。
我住进一家小旅馆,窗户外面就是那条我们曾一起走的街。
我没有打开灯,只靠着月光坐在床头。
风又来了,从窗缝吹进来,带着泥土味和木头潮气,陌生而熟悉。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也曾这样一个人坐在这儿,听风吹,等天亮。
我突然记起她走之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我们就当重新认识一次。”
可这次,我是不是也应该变成一个更好的我?
一个不再沉默、不再等她开口的我?
风停了,街上传来零星的狗叫和自行车蹬踏的声音。
我躺下,盖好被子,闭上眼前告诉自己:
“睡吧。明天还有风要吹。”
我到峤西镇的时候,天刚好开始落雪。
这是江妍曾说“想去却一直没去”的地方,她说这里有她小学同桌的老家,还有她外婆年轻时拍婚纱照的那座老钟楼。
我记得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里有一瞬间的神往。像个没有完成暑假作业的孩子,心虚却不甘。
下了车,镇子冷清得有些过分。
街道两边的铺子都紧闭着,只有一家旧书店亮着暖黄的灯。
我拖着箱子进了镇上的青旅。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戴着毛线帽,嘴里叼着牙签。
“这种天气你还来旅行啊?”
“来找点没走完的风景。”
他朝我笑了笑,没多问。
我选了一间临街的房。
房间不大,床边是老木头窗子,打开可以看到整条街的屋顶,一层薄雪正慢慢落在上面。
我在床边坐下,窗外的钟楼刚好开始敲五点。
咚——咚——咚——
像一个迟到的节拍器,提醒我曾有人想在这里按下暂停键。
傍晚我去了她提过的那座钟楼。
楼前有座长椅,木质的,漆已经掉得七七八八。
我试着坐下去,刚一落座,一股凉意从裤缝渗进皮肤。
我突然想到她说那句:“我怕冷,不喜欢雪。”
可她明明一直住在冬天很长的小城。
她怕冷,却又总往冷的地方走。
是不是因为冷了,才更容易靠近别人?
街边的书店门还开着,我走了进去。老板是个老太太,戴着圆框眼镜,正在给炉子添柴。
“有什么需要的吗?”
我摇摇头,随手翻起一本旧书,是川端康成的《雪国》。
她曾经睡前念过一句:“你所见过的雪,也落在别人身上。”
当时她说完这句,悄悄把被子往我这边拉了一点。
我从书架最底层翻出一本影集,里面贴着很多旧照片。
有黑白的婚纱照、学校合照、还有一张拍得很模糊的女孩背影。
她穿着白裙子,站在河边,头发被风吹起来。
我指着那张问:“这是谁?”
老太太笑了笑:“很多年前的姑娘了,好像叫什么妍来着。她小时候来过几次。”
我愣了愣:“江妍?”
她点点头:“对,好像是这个名字。”
我的手指轻轻摩挲那张照片,突然像握住了一段曾被她轻描淡写的童年。
她来过这里。
她真的来过。
只是那时候,我还没出现在她的人生里。
离开书店前,老太太递给我一张泛黄的卡片。
“这张她小时候留下的,你拿去吧,看得出你跟她有关系。”
卡片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几句话:
“如果未来我变成了别人,也别忘了我也曾是个想要留在世界上的小孩。”
落款:妍,8岁。
我出了书店,天已完全暗下来。
街道空无一人,只有风在小巷中穿行,像谁在讲一个从来没说出口的故事。
我回到青旅,坐在窗边,看着雪在灯光下慢慢地落。
我不再执着于她在哪儿了。
她的过去、她的伤口、她的秘密,都像这场雪,慢慢落下,埋进土地,等着有一天被阳光融化。
夜深了,我终于睡着。
梦里她穿着白裙子,从那座钟楼缓缓走下来,脸上带着笑,说:
“你来了呀。”
我站在原地,没动。
她又说:
“我没走远,一直在等你走慢一点。”
我在梦里忍不住问:“那现在可以见了吗?”
她轻轻地摇头,眼里带着温柔的歉意:
“还不行,但你离我近了。”
我醒来的时候,天刚亮,雪停了。
窗外世界一片洁白,仿佛所有遗憾都被新雪覆盖。
我下楼,准备离开峤西。
老板递给我一张小纸条:“你房间里掉了这个。”
我打开看,是一张折叠整齐的纸巾,上面用水笔写着一句话:
“钟楼下面的那条路,不是终点,是下一个路口。”
我看了他一眼,他摊摊手:“前一个住你房间的姑娘留下的,我也不知道她是谁。”
我笑了。
可能是巧合,也可能,是她。
但这次,我不再追着答案跑。
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在那个“路口”碰见她。
而那时的我,已经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