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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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途中总是会遇见很多人,譬如遇见她。

我是在去石岭村的公交上遇见她的。

车上人不多,我本来想坐靠窗的位置,可一眼就看见她已经坐在那儿,怀里抱着一本厚厚的《史记》,耳朵里塞着耳机,嘴唇微动,好像在默背。

我在她对面坐下。

这是一段山路,窗外都是蜿蜒的柏油路和错落的茶园,雾气从山腰升起来,把整条路都包进一场悄无声息的蒸汽里。

车过一个急弯时晃了一下,她的书掉在地上。

我弯腰帮她捡起来,递还她时她冲我笑了一下,那种笑里有点腼腆,也有点疲惫。

“谢谢。”她摘下一只耳机。

“你是去石岭村?”

“嗯,做田野调查。”

她看我一眼,补了一句:“我是人类学研究生。”

她叫许迟,姓许,缓慢的迟。

她说这个名字是她爸给取的,“希望她慢慢来,别太急”。

可她偏偏是那种走路飞快、说话干脆的女孩。

“慢”这个字,在她身上显得格格不入,但她也不打算改。

到石岭村后,我们顺路往村里走。

她带着记录本和拍立得,一边走一边记录路边的旧屋和祠堂的对联。

我没说话,只是默默跟在她身后。

她突然停下,问我:“你怎么一个人来这里?”

我犹豫了一下,说:“来看一个人留下的风景。”

她点点头:“哦,是爱情那种?”

我笑了:“嗯,算是。”

“失去了?”

“算是吧。”

她看着我,没有问更多。

住进村口那家客栈后,我们偶尔会一起去后山走路。

她拍照片,我抽烟。

有一天下午,山上雾大得看不清人影,她突然说:

“你知道我为啥选人类学吗?”

“为什么?”

“因为我发现世界上每个人的故事都特别值钱。哪怕是卖早点的老奶奶、还是离婚的修伞匠——只要你愿意听,他们每个人都能给你讲一个拍成电影都不过分的故事。”

我笑了:“那你打算把我写进论文吗?”

她斜我一眼:“你?太文艺,教授会觉得我造假。”

我们都笑了。

笑声里有一点雨落在叶子上的声音,像是旧时光轻轻拍打记忆的窗子。

她很少问我和“她”的事。

但有一天傍晚,我在厨房边抽烟,她拿着笔记本走过来,坐在我旁边。

“你在等她?”

“也许吧。”

“如果你一直找不到她呢?”

我愣住。

她又说:“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她正在过得很好?而你只是还没找到自己的下一程。”

我低头看着烟灰掉进脚边的草缝里,过了很久才说:“我想过。但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放得下。”

她没再说话,只是从兜里掏出一颗糖,放我手里。

“这是薄荷味的,吃了脑子会清醒一点。”

我那一刻突然明白,这世上有些人不是来陪你走到终点的,而是出现在你精疲力尽时,递你一颗糖。

她是那样的人。

在石岭待了四天后,她先我一步离开。

临走那天早上,她给我留了一张纸条,压在床头。

“不要一直看身后,有时候转个弯,风景就在前面。”

我看着那行字出了神。

她的字很清楚,像她人一样,明朗、直接,不兜圈。

我知道她不会再出现。

她只是路过,为的是提醒我——有时候,人的温柔,不需要未来作条件。

我站在村头,望着她搭上的那辆小巴车消失在山路尽头。

阳光透过树缝照在我脸上,突然觉得,有些伤口,不需要被治愈,它们自己会在某一刻,停住疼。

而我该继续走。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主动给江妍发了一条消息。

“在石岭遇到个姑娘,像你当年在蓝渡那样,走路带风。你还好吗?”

她没有回。

但我也没等。

因为我知道,我终于开始,真正地往前走了。

我从石岭回来后,心情平稳了很多。

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但生活仿佛慢慢回到了正轨。许迟走得很匆忙,她的离开仿佛一个注定的间隔符号,让我明白了人生并不全是关于等待和寻找。有些人,只是稍微停留,给你一点力量,然后离开。

那天清晨,我站在客栈的阳台上,看着远处的群山被第一缕阳光染红。背后突然响起了手机的震动声,我低头一看,是一条消息,江妍发的:“我听说你在旅行,走得怎么样?”

消息简单,却像是某种突然破碎的梦境,把我拉回了现实。心跳猛然加速,手指却在屏幕上停滞了好几秒。

我愣愣地看着这条消息,脑海中瞬间闪过过去的一切——她的笑,她的气息,甚至她离开时,门前那棵不再开花的老树。

我突然想起曾经那段时光,我们也许并不懂什么是“距离”,就像我们并不懂得爱情的模样。那时的我们,唯一知道的就是拼命去追,不问结果,不想终点。

我按下了回复键,心里却没有完全的答案。

“我走得很慢。你呢?”

消息发出去后,我几乎没有等多久,她就回复了:“我也在走。只是步伐有点乱,不像你那么坚定。”

我愣住了。这个“步伐有点乱”的她,突然让我的眼前出现了不止一张模糊的面容。她还好吗?她过得怎么样?

每个字母,每一个顿号,仿佛都带着她过去的影子,轻轻地在我心里荡漾。她说的“走”似乎并不只是一种旅行的方式,更多的是一种生活的态度,一种在各自的世界里找寻平衡的努力。

我没有马上回复。

这不是我有意不回,而是我突然觉得,自己需要一点时间去消化这段话带来的冲击。

于是,我开始走出客栈,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抬头是灰蓝色的天空,薄雾缭绕,偶尔有几只麻雀飞过。

我走到了村头的广场,那儿有几棵杨树,枝干枯瘦却依然挺立。记得我们曾经一同在这里站过,夕阳的余晖洒下来,她靠在我肩膀上,低声说:“你会记住这个地方吗?”

我当时笑了笑,说:“会记住,但你会变得越来越远。”

她回我:“有时候,我觉得我根本就不在你身边。”

那时她笑得淡淡的,却带着某种很难察觉的哀伤。

我坐在广场上的长椅上,抬头看着远方,突然感觉眼睛有些湿润。很久没有这样安静地想过她了。我们那时无数次谈论未来,却从未提及过如何处理彼此的过去。

我摸了摸口袋,拿出手机,又开始打字。

“我在石岭,挺好的。你呢?”

短短几句,竟然让我觉得有些沉重。

她没有立刻回复。

我放下手机,走进旁边的咖啡馆,点了一杯黑咖啡。咖啡的苦涩和窗外的雾气交织在一起,似乎有种抚平一切情感波动的力量。

我翻开桌上的报纸,心里却总有种空空的感觉。即使窗外的世界逐渐明朗,但我知道,那些未曾告别的情感,依然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像回声一样被想起。

直到晚上,我回到客栈。房间里的灯光昏黄而温暖,桌上的手机屏幕再次亮起——她的回复:

“我很忙,最近在处理一些事情。你一定很忙吧,不用担心。”

没有了“我也很想你”那种温暖的字眼,只有简单的冷静。

我盯着手机屏幕,突然明白,这个世界上,或许有些人,不是走了,而是已经开始走得越来越远,而我还在原地等待。

我坐在床边,静静看着手机屏幕,心里空荡荡的,想起许多过往,又恍若不见。

或许她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而我,依然站在风中,等待那个迟迟未归的人。

夜里,我再次躺下,闭上眼睛。心里默默告诉自己——

“放下吧。总有一天,某个地方,会有一个温暖的地方,属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