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动叶起

换源:

  离开咖啡馆后,我大病了一场。

感冒发烧,高烧不退,整整三天躺在床上,退不下来的体温像我挥之不去的心事,一直烫着。我不去医院,不接电话,什么也不想说,只想安安静静地一个人,把这场内耗烧干净。

病中总是梦见旧事,梦里江妍背着包,从一辆绿色长途车上下来,眉眼温柔,穿着那件旧羽绒服,冻得鼻尖通红,却朝我笑得灿烂。

醒来时,我哭了,眼泪顺着耳根往下滑,在枕头上晕成一圈。

康复那天是个晴天。

久违的太阳把镇上的街道烘得暖洋洋的。我穿上厚外套,骑着电动车去了旧桥头,那是镇上最偏的一条河堤,河水早在冬初就枯了,只剩下一条浅浅的沟,岸边的杨树光秃秃地站着,像排成队的孤独老兵。

我靠着桥栏发呆,直到手机震动。

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消息,只有短短一句话:

“你那封信,我看到了。”

我愣住了,几乎下意识地重新看了一遍——确实是那句。

我顿时手心发凉,像是那封迟迟没收到回应的邮件被风绕了一圈,终于落回我手里。

没有署名。

没有多余的解释。

没有情绪。

我盯着那行字,愣了半天才回过去一句:

“你怎么想的?”

对面没有立刻回复。

我站在桥上等了十几分钟,风从身后吹过来,把我身上的棉衣都吹出了轮廓。

直到二十分钟后,又一条信息跳出来:

“在重庆。你来吗?”

我整个人僵在原地,指尖发麻。

就像几年前我们通信时,她说:“你要是真心想见我,你就来,我不会躲。”

我打开地图,看着那条从我镇子通往重庆的线路——要换两趟车,坐六小时火车,再转一个小时的地铁。

我低头笑了一下,喃喃地说:“怎么还是你赢了。”

我把背包收拾得很简单,只带了一本旧笔记本,一支钢笔,一件防风衣,还有那封打印出来的信。

这次旅途,我没有带任何期望。她不一定会出现。或者出现了,也未必愿意和我好好说话。但我知道,我必须去。

我不是为了重来一遍,而是为了亲口告诉她:

你离开后,我觉得我的灵魂落寞了。

火车上,我坐在靠窗的位置。车厢晃晃悠悠,像一节节拉开的记忆。车窗外的田野苍黄,越过小镇、山丘、桥梁,也越过我曾经那么多的犹豫与软弱。

我翻开那本旧笔记本,第一页写着一行字:

“愿你此去,山高水长,一路有光。”

那是她写给我的句子,离别前的最后一天,用蓝色水笔写的。我一直都没擦掉,也没敢再翻第二页。

现在,我想把它写完。

重庆北站人潮涌动,天灰灰的,带着典型的南方冬季湿冷。我拖着背包站在站前广场上,看着雾色里的轻轨一列列穿梭而过,心跳得像初来乍到的外地人。

手机再次震动。

“解放碑,观音桥,我都在。你选一个地方,我等你。”

这一刻,我平静中带着激动,激动中强装镇定。

再次见到她吗。

“观音桥。”

重庆的街道比电视里更高更密。高楼拔地而起,电缆缠绕在街角,空气潮湿,像是旧胶片里裹着汗水的回忆。我坐在地铁上,一站站靠近那个曾经并肩走过的地方。

我不知道见面后该说什么。该道歉?该寒暄?还是该假装自己早已释然?

我什么都没准备,但我知道,我必须面对她。

我到观音桥的时候,是下午三点多。

城市灰白而潮湿,街头的路人脚步很快,衣角翻飞,偶尔传来卖奶茶的吆喝声。我站在老书城门口的石凳边,冷风吹得我手指发僵。

“我不想再等了。”她说,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像石头砸进水面,把我的世界砸得支离破碎。

记得她走那天。

那天我没有挽留,只低头抽烟,听她转身离开。我以为她还会回头,可她没有。

现在我站在同一个地方,手里没有烟,口袋里只有那封信。

人群中,我第一眼就认出了她。

她站在一家奶茶店旁,穿着灰色长风衣,头发扎成一个低马尾,手里提着一个咖啡杯,望向我这边的目光——带着试探,也带着某种不肯服输的清冷。

她没怎么变。

还是那种不说废话、但一句眼神就能让你心里颤一下的样子。

她走过来,停在我一米之外,开口的声音很轻:

“陆野,好久不见。”

我点点头:“好久不见。”

她低头笑了一下,把手里的咖啡递给我,“拿着,你脸色太差,应该还没缓过来。”

我接过来,热度透进掌心,像是冬天里第一次握住了什么真实的东西。

我们并肩往步行街方向走,一路沉默。人来人往,我们像是两个不小心掉进时间缝隙的旅客,彼此都熟,却又不敢碰触太深。

走到某个岔口,她忽然说:“你是一个人来的吗?”

我“嗯”了一声。

“那你今天晚上……”她顿了顿,咬了一下唇角,“有没有空,一起吃个饭?”

我没犹豫:“有。”

她点头:“那走吧,带你去个地方。”

她带我去了嘉陵江边的一个老火锅店。

坐下来,她点了菜。点得熟练,就像从没离开过。

“我其实一直想回来。”她忽然说,“这几年去了很多地方,云南、成都、XZ……但每次梦到的,都是小镇,和你。”

我没接话,只是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很久,然后低声问:“那你为什么要走?”

她笑了一下,眼神有些模糊,“那时候我怕自己变成你生活的负担。你太犹豫,我太敏感。你不确定,我不敢问。我们就这样慢慢错过了。”

我沉默。她说的是事实。

“你后来……有喜欢过别人吗?”我终于问出那个问题。

她没说话,只是转头望了一眼窗外雾蒙蒙的江水。

“有,但没有谁能让我走回老路。”

这句话,我听懂了。

饭吃到一半,她说她订了酒店,离这不远。她看着我,眼神有一点探询,又带着一丝赌气的决绝。

“你要是不走,就陪我坐坐。”

我没动,也没答应。

我们就那样坐着,一桌子的牛油锅翻滚着热浪,像两颗心在对峙,在试探,在回忆的边缘拉扯。

直到她忽然问:“陆野,你是来找结局的,还是来找答案的?”

我苦笑。

“我也不知道。”

她点点头,“那你就别说话了,吃完陪我走走,不需要答案。”

那一天我们没再谈感情,没说从前,也没问将来。

她像个老朋友,领着我在江边吹风,买了糖人,又去夜市吃了一份臭豆腐。她说这是重庆的仪式感,是她这些年最怀念的生活。

我静静跟着,像是从另一个世界借来一夜时间,把那个失去的姑娘重新放在我面前,只为和她温柔地说一声:

“我还在。”

她说想去坐轻轨。我们站在最前面,看着轨道笔直地穿过城市,隧道、桥梁、站台、广告,一幕幕掠过,就像我们一起走过的那些城市、客栈和夜晚。

轻轨到站时,她转头看我,轻轻说了一句:“谢谢你,来找我。”

那一晚,我们各自回了住处。她没挽留,我也没有坚持。

我知道,这样的重逢已是上天的恩赐。不是所有人,都能有机会和过去告别一次。

不是所有爱,都要靠在一起才算圆满。

清晨六点,我站在重庆北站出发层,手里攥着车票,候车厅里亮着惨白的灯。

我没和江妍告别。

我们昨晚分别时只是点了点头,没有拥抱,没有回头,她说:“早点回去,小心别再感冒了。”像是普通朋友,像是天黑前提醒你加衣服的邻居。

可我知道,她是在告别一个旧时代。

列车进站时,我回头望了一眼城市的方向。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有些人就是你生命里的一个季节,来了就是完整,离开也是完整。

回到镇上的第一天,照常开电脑、码字、喝茶,仿佛那场重庆之行只是个不小心做过的梦。

没有人知道那几天我去了哪,遇到了谁,心里翻了多少层旧浪。

晚上我翻出手机,看着和江妍的对话停留在那一句“早点回去”。她没再发任何东西,我也没再问。

就这样,各自沉默。

我想起那晚她问我:“你是来找结局的,还是找答案的?”

我现在知道了。

我是来找原谅的——原谅她,也原谅自己。

三天后,她给我发来一张照片。

是一张旧书签,褪了色,上面是一句老话:

“落日沉溺于橘色的海,晚风沦陷于赤诚的爱。”

她没说话,只发了照片,像是在告诉我,她也还记得。

我看着这句话,忽然笑了。

她是个不说废话的人,用这么一张图就把所有未尽的话都说完了。

我回复了一句:“还挺适合我们的。”

她没有再回。

接下来的日子平静得有些过分。

小周还在发朋友圈,偶尔点赞我写的小段子;那个相亲对象给我发了几次消息,我都没有认真回复。生活的节奏又回到从前,父母打电话说镇上的房价又涨了,要我抓紧看房。

生活一天天继续,却越来越不像“活着”,更像是“留着”。

直到一个礼拜后,江妍又发了一条消息:

“我明天飞成都。你呢,什么时候走?”

我盯着这句话看了很久。

她还在走,她始终是那个背着包,说走就走的人。而我,还是站在原地的人,背后是一条没有尽头的乡镇街道。

我不知道怎么回。

手机就在掌心发烫,心里却空落落的。

那晚我一个人走去了镇外的老水库,天黑得快,风吹得水面起了波纹。我站在堤岸边,一句话都没说,只听着风在耳边打转。

忽然,一个念头冒出来:

“如果现在离开,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

不是说跟江妍重新开始,而是,我自己,是不是可以真正开始?

我回到家,拿出笔记本,把最近几天的心情写了下来。

第一页写的是:

“她没有等我,我也终于不等了。”

第二页写的是:

“可我还是想,离开这里。”

第三页,我写下了一个决定:

“走一趟真正属于自己的旅途,不为爱情,不为别人,只为还活着。”

我不知道下一站是哪,但我知道,重庆不是终点,小镇也不是终点。

我的终点,是那个能让我终于睡得着、不再后悔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