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鼎感觉自己像个货物一样被提溜起来。
许男魁的动作粗鲁又慌乱,头颅在芭蕉叶包裹里来回晃荡、碰撞,每一次震动都牵扯着颈部的断口,带来一阵阵撕裂般的剧痛和强烈的眩晕感。
“文魁老爷……您……您忍忍啊!”
许男魁的声音隔着叶子传来,带着心虚的颤抖。
他不敢抱着这颗“人头粽子”,像拎着什么烫手山芋,又怕拎得太低蹭到地面,只能伸直了胳膊,用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将这诡异的包裹悬在身侧,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林子外、他那位于海边的小破渔村方向,跌跌撞撞地跑去。
潮湿、咸腥、夹杂着浓重鱼腥味和柴火烟气的空气,代替了林间的腐叶气息,涌入朱鼎的意识。
他被粗暴的移动颠簸得七荤八素,断颈处的剧痛如同永不停歇的潮汐,意识在清醒与昏迷的边缘痛苦地沉浮。包裹着他的芭蕉叶散发着植物特有的青涩味道,混合着他自己的血腥气,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怪异氛围。
晃动终于停止了。
他被重重地放在一个硬邦邦、凹凸不平的表面上,震得他颅腔嗡嗡作响。
透过芭蕉叶的缝隙,能看到昏黄摇曳的光线——是油灯。还有低矮、糊着黄泥的墙壁,上面挂着破烂的渔网和几件看不出颜色的破衣烂衫。空气里弥漫着难以散去的鱼干臭和霉味。
“爹!娘!快来看!看我捡了个啥宝贝回来!”
许男魁的声音带着一种极力压抑却又压不住的亢奋和神秘,刻意压低了嗓门。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惊疑不定的询问响起。许男魁似乎把家人拉到了角落,然后,朱鼎感觉包裹自己的叶子被猛地掀开了一角!
昏暗的光线下,几张惊骇欲绝、写满难以置信的脸挤在一起,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白眼一翻,眼看就要晕厥过去。旁边的老头和年轻些的妇人(大概是许男魁的媳妇)也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后退,撞倒了墙角堆着的几个破瓦罐,发出刺耳的碎裂声。
“嘘——!别嚷!”许男魁手忙脚乱地去捂他娘的嘴,又急又怕地跺脚,“不是妖怪!是文魁!文曲星下凡遭了劫的文魁老爷!会念诗的!”
“念……念诗?”老头的声音抖得厉害,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芭蕉叶里露出的那张苍白、沾着泥污的脸。
朱鼎知道,生死存亡在此一举。他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再次凝聚精神,用那嘶哑却刻意带上韵律的声音,重复了那句救命的诗:
“渡水复渡水,看花还看花——”
嘶哑却带着奇异韵律的声音在破败的渔家小屋中响起,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
“看花还看花……”许老汉浑浊的眼珠子直勾勾地钉在芭蕉叶缝隙间露出的那张惨白脸上,嘴唇无意识地跟着翕动。他活了大半辈子,只在村口听那落魄的老童生讲过几句“人之初”,何曾亲耳听过这等“文曲星”嘴里吐出来的东西?那调子,那听不懂的词儿,像带着钩子,直往他心窝子里钻,勾出骨髓深处对读书人天然的敬畏。
“哎哟我的老天爷……”许老太总算没再晕过去,拍着胸口,气儿喘得像破风箱,眼神却变了,恐惧里掺进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仿佛在看庙里那尊掉了漆的神像,“真……真是文曲星老爷落难了?”
许男魁一看爹娘这反应,腰杆子瞬间挺直了几分,脸上那点残存的惊惶被一种“我捡到宝了”的得意取代。
“那还有假!林子里亲口念的!文魁老爷说了,救了祂,必有厚报!”
他刻意压低的嗓门里透着股按捺不住的激动。
朱鼎那颗悬着的心,暂时落回了嗓子眼。
成了!这第一步,算是用鬼神和“文魁”的名头,在这破渔村里暂时寻了个安身之所。
只是……安身?他连个身子都没了!颈部断口处那持续的、钻心的剧痛和火烧火燎的干渴感,像无数细小的毒虫在啃噬他仅存的意识。
喉咙里仿佛塞满了滚烫的砂砾,每一次试图“呼吸”都带来更剧烈的灼痛。
“水……”
他艰难地挤出这个字,声音干涩得如同枯叶摩擦。
“水!快!给文魁老爷拿水!”
许男魁立刻像得了圣旨,对他媳妇吼道。那年轻妇人吓得一哆嗦,慌忙跑去灶台边,哆哆嗦嗦地舀起一瓢浑浊的凉水。
“慢着!”许老汉猛地出声,浑浊的老眼闪过一丝乡下人特有的狡黠和敬畏,“文魁老爷落难,身子金贵!这……这生水粗陋,怕冲撞了!”
他转向许男魁,“魁子,去!把你前年存的那点野蜂蜜,兑点温水来!恭敬点!”
许男魁愣了一下,显然心疼他那点宝贝蜂蜜,但在爹严厉的目光和老娘祈求的眼神下,还是磨磨蹭蹭地去翻找他那点可怜的家当。
朱鼎心中苦笑。蜂蜜水?他现在连吞咽的喉咙都没了!但这份“恭敬”和“忌讳”,却正是他此刻最需要的保护伞。
许男魁小心翼翼地端来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碗里是浅浅一层温热的、略显浑浊的蜜水,散发着微弱的甜香。他紧张地靠近,看着芭蕉叶里那颗头颅,手足无措:“文魁老爷……这……这水……”
朱鼎闭上眼睛,调动起全部的精神力。他尝试着用意念去“接触”碗里的液体。一种极其微弱、难以言喻的吸力,仿佛从他颈部断裂的血管、暴露的神经末梢延伸出去,如同无形的根须,极其缓慢地探向那碗蜜水。
一滴,两滴……微凉的、带着淡淡甜味的水珠,极其缓慢地浸润着他颈部暴露的、焦渴灼痛的伤口组织。那感觉,如同久旱龟裂的大地终于迎来一丝微不足道的甘霖,虽然杯水车薪,却带来一种近乎灵魂颤栗的舒缓!意识如同被注入了一丝微弱的活力,不再那么摇摇欲坠。
许家四口人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出,看着那碗里的蜜水以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速度,极其缓慢地下降了一点点。他们脸上敬畏的神色更深了,仿佛亲眼见证了某种神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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