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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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围光秃的梅花树再次印证了一个的事实,往日的辉煌不再,而这一切的荒芜悲凉拜我所赐。

我心中五味杂陈,不由得审视了一遍我下山以后的所作所为。

脑中混乱不堪,头疼不已,既见思考无果,心中竟升腾起了一股无名怒火。

我开始憎恨起来,可却不知道我所恨的是什么,又是为何而恨。

沉默占据了我的躯壳。

我开始上路,用脚行走,一步一步地走。

从扬州九江,途径六安。

我看到了残肢断臂,饿殍遍野,不计其数的尸体。

我听见了孩童啼哭,老人悲叹,不绝于耳的咒骂。

马蹄践踏,刀刃出鞘。

乞求,哀嚎。

嘶吼,哭泣。

戛然而止。

这该算得上是我毁掉的第二个梅花岭吧?

可他不会像梅花,来年春归。

我不敢再进入任何有人烟的地方。

他们惨白的脸庞,空洞的眼眸,让我心惊。

所以我避着走。

撞进翠绿的竹林,蜘蛛向我撕咬。

扎入茂密的树林,杂草向我咆哮。

淌过湍急的溪流,溪水刺骨如寒。

但他们并没有消失,我能感到他们一直在看着我。

随时随地,无时无刻。

烙印在我的肉体,鞭挞着我的心灵

我只能沉默,一言不发地赶路。

直到十一月十三日那一天,往后不再有元丰的年号,因为南乾朝中发动了篡位,老皇帝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刺死在了朝堂上,朝中大权执掌人如今是南乾的四皇子轩辕风扬,但并没有急于上位,去发布新朝的更替,而是又划分出了一条战线来抵御来势汹汹的二皇子轩辕静。

我还没有走出扬州,却遇见了他,莫盟主的首徒,青云志贤。

他玉树临风,文质彬彬,脸上洋溢着温和的笑意,在远处朝我挥手。

“你是木奎吗?”

当我经过时,他缓步而至与我并肩,压低声道。

“是。”我木讷地答道。

“幸会。”他嘴角微扬地笑道,“小生青云志贤,是莫老的弟子,老远我就看你面熟,起初还有些不敢相信,呵呵,我们一起走吧,马车在前面。”

我没有矫情,与他一同登上了马车,大概是许久未与他人交谈,青云兄十分的面善,在这颠簸的一路上,我不禁与他聊了起来,才知道当年师兄下山之后,去其同往北方草原的正是他,那次也是他第一次踏出家门,这一去便是离开南乾,二人在那边待了整整十三年之久。

“你先前没出去过,是一直在家中习武?”我忍不住问道。

“非也。”他摇头笑道,“我并没有习武的根基,我这前半辈子啊,都是与书作伴了。”

“那你一定很有学问了。”我叹道,“读书可要比习武难多了,我小时候师父也试着教过我和师兄,可你应该也知道,我师父本就大字不识一个,也没教出个什么。”

我俩人相视一笑。

“直到我十六岁那年。”我接着说道,“我二人还是什么都不会,再后来师父去送师兄下山后,回来时牵着一个姑娘,那就是我的师妹了,我那师妹人美心善,读书厉害,很有文化,和你应当差不多,我们熟悉之后,她听说我不识字,就爽快地答应要教我读书。”

“可读书真的很难。”我露出苦笑,“比习武要难得多,若是习武,我能够感受到有实质性的进展,可读书不是,看不着,摸不到,我没什么耐心,识些字,便放弃了,我师父没有责怪我,他说他年轻时也是这么想的,可还是苦口婆心的劝诫我多跟师妹学学。”

“老者的话语身为过来人总是有道理的。”青云志贤道。

“我当时不认同他,我说以武为尊的江湖,识几个屁大点字没什么用,我一枪就能捅死几个,师父不乐意,他说他一枪能比我多捅死七八个,现在不也开始捧起书来了,只是人老,眼睛瞪不起来,只能看些带图画的。”我摇头笑道,

“想不到何老先生这般风趣幽默。”青云志贤听完哈哈大笑,“我师父并不如此,他很古板,也很古怪,都说严师出高徒,我的师父是严师,可我们师兄弟几人却没有一个算高徒。”

“青云兄太自谦了,江湖传闻可是把莫盟主座下的四个弟子说的神乎其神。”我道

“我离家多年还从未听说过,你且说说看。”他翘起腿,抱着交织的胳膊向后躺去,显得兴致冲冲。

“传闻莫老的二徒林朝阳,善使双刀,可劈水火。”

“我二师弟厨艺是不错。”

“三徒姜鹏助,一日千里,可驭水而行。”

“我走的那一年,三师弟跟我讲过他想下江南去做个船夫。”

“那四徒谢风柒呢,我可是记得他有过与江湖高手交战的战绩,并且屡战屡胜。”

“呵呵。”他突然笑出了声,“我那四师弟最是让师父恼火,他出身在一个世家,家境显赫,入了师门,大概是飞扬跋扈惯了,在门内,倒会收敛一些,出了江湖,最喜欢的便是以银两砸断人的脊梁,我那古板的师父常常因此大为光火,即使这招次次都能发挥出奇效,但从根本上来看,这确实是一件不光荣的事情。”

“我师父也常念叨着瞎了眼收了我们这四朵奇葩,身为武林盟主的徒弟,四个都没有半点武功,这实在恼人。”青云志贤说罢沉默半响,又展颜笑道,“但我总觉得人就要为自己而活,木奎小兄弟,我能看出来你陷入了一场泥沼,只可惜这件事谁也帮不上什么忙,从心相向即可。”

我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

我们在十一月二十一日到达了荆豫关口的交战处,马车在关口不远处的一个小县城停了下来,这里是天义军的根据地。

下了马车,我跟随青云志贤的脚步穿过城门,一路上收到了不少异样的眼光,我却一个人也不认识,说来也是,我下山之后在这江湖上本就未与多少人打过交道。

“九轩招和太心月是怎么死的?”我忽然压低声问道。“南乾的士兵我见过一些,身体只能说是强壮,按理来讲他们这般高手不该连自保的手段都没有。”

“嗯....朝廷也有高手,像六扇门,锦衣卫,这种分别面向江湖和朝廷的特务组织,还有天武军,南乾手上的一支王牌军队,他们也会武功,并且都不低,一些军队还配有连弩这种远程打击的手段,真正的战场远不像江湖中的厮杀。”青云志贤侃侃而谈,“那两位是你的朋友吗?”

“是。”我有些烦闷。

“....我们已经死了很多人,无论是在哪里,我的两位师弟也死在了桂阳,但事已至此,我们早就没有了退路,七天,再等七天,我们就可以兵入豫州去结束这一切。”他道。

“那结束之后呢?”

“不知道。”他笑道。“我大概还会出去走走。”

“好了,就到这里吧。”青云志贤忽地停下了脚步,指着眼前的宅院,“你去吧,木奎,我得去前线,就不叨扰你们相聚了,我们有缘再会。”他拱手作别。

“有缘再会。”我道。

目送他离开后,我推开了宅门。

宅子的主人似乎已经发觉了客人的到来,他走了过来,这人长得要比我高出半头,虎背熊腰,披头散发,但不杂乱,反倒有种野性的潇洒,也许是奔波久了,皮肤远不如我记忆里那般白净,反倒有些发黑,发黄,是尘土的飞扬?是日光的侵蚀?还是岁月模糊了我的记忆?

总而言之,这就是我那阔别十三年之久的师兄,木渊。

“木奎?我还以为你死了呢!”他大笑道,揽着肩膀,将我拖入屋子里。

“师父和师妹呢?他们没在这里吗?”我问道。

“没。”他给我按在座上,沏上一壶茶水,一屁股坐在了我的对面。“那个小师妹和老头子在前面,这场仗马上就要结束了。”

师兄很兴奋,可我除了这久逢的喜悦,却半点也高兴不起来。

“怎么了?”他显然看穿了我的心思,“想他们了吗?我们现在出发,晚上就可以见到他们,走吗?”

“不是。”我摇了摇头,“我只是感觉有点奇怪。”

“怎么奇怪?”

“一切都很奇怪,师兄,我感觉我从未做对一件事。”面对最亲近的人,我忍不住将潜在心里已久的话语向他袒露。“下山以后,师父让我跟着七玄的人,去杀人,杀那些与我无关的人,我没有在意,甚至还乐在其中,因为那是师父交代给我的事,我的命是你和师父给的,当年如果不是你把我背到师父面前,我早就死在了那场雨夜里。”

“所以我拿命去做师父交代给我的事情,因为我认为这是在报答他,我可以用我的这双手,这杆枪,去做任何事,可....我感觉很不好,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明明我觉得做这件事不好,不对,可我却必须要做,这种感觉...太不好受了!”

师兄的表情沉了下来,我从未见到过他这么严肃的样子,仿佛嬉笑的岁月一去不复返。

“你太孩子气了,木奎。”师兄牵强的扯出一丝笑容,“我还以为你已经长大了,你看不出来这场战争的意义吗?你觉得为什么要打这场仗,为了协助七玄复仇?这是最终的目的?”

师兄直起身子,双眼盯着我,“我告诉你,木奎,七玄不过是一群丧家之犬,是一群会乱咬人的疯狗,在十几年前,他们是江湖七大门派,赫赫有名,也许行事风格颇为迥异,但也绝不会沦落到被天下人声讨,惨遭灭门的地步,那是谁做的?是谁想要埋下一个混乱的种子,谁需要?”

我静静地听着。

“是南乾,一个王朝可不会喜欢一群舞刀弄枪的危险分子在自己国土上蹦跶,更不需要一个能够带领他们的人,你想想一直中立的门派为什么决定要介入战争,我们又是如何一呼百应,组织来自整个江湖大大小小的门派帮阁,靠爱和勇气?呵呵呵,他们都是聪明人,木奎,不聪明的早就死在了战争前,我说的这些话你能明白吗?”他语出惊人,淡淡地说道,“还是说战争的残酷吓到了我的师弟?”

我轻叹一声,揉搓着额头,陷入良久沉思,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