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换源:

  我的预感一向是正确的,头顶上的乌云越聚越密,绵延千里,黑乎乎的团状,像极了一只肥壮剽悍的凶兽,盘卧天穹,遮蔽早晖,俯瞰着渺渺众生。

我们一直走,一直走,经过喧闹的早市,越过坚固的石桥,穿过嘈杂的街道,直到龚叔在一座宅院前停下了脚步,我看不出它有什么特点。

龚叔上前推门而入,我紧随其后,笨重的大门随风关闭,发出“砰砰”的撞击声,像是对不速之客的警告,对宅院主人的警醒。

我不觉得这座宅院是龚叔的,他的一身打扮实在与院落内的摆设显得格格不入。

正对宅院门的,是一颗硕大的柳树,茂密的枝叶从上而下倾泻着,几乎看不见天空,将整个院落遮盖的严严实实。

它的周边是围了一圈翠绿的竹子,虽不及柳树高,却也长势喜人,六个小厢房围成一圈,门朝柳树,此情此景,即使我不是一个有学问的书生,但也想起了一个词,诗情画意。

在我抬头盯着柳树怔怔的发呆的时候,身后传来“吱啦”的声响,回头望去,却见一个姑娘推开房门,径直走了出来。

这是一个怎样的姑娘呢?她很年轻,甚至可以说是幼小,不过十六七岁,由内而外给人一种不该出现在这个年纪的东西,是寒。

天寒,地寒,风寒,她的双眸中也有寒。

就像是笼罩在愁云惨雾中,一双黝黑如墨的双眸既空洞又无神,细长如瀑的头发无力地耷拉在背上,一袭漆黑宽大的衣袍包裹着肌肤,露出一对素手,抓着一本蓝皮书籍,倚仗着寒风,平静的注视着我们。

“西边的厢房。”她开口轻声道。

龚叔点头致谢,朝那个厢房走去,我尾随在后,到了门前,龚叔将我拦在了门外。

当他从屋里走出来时,我的记忆仿佛又回到了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仍是一个半人高的黑色剑闸背在身上,一副和蔼的笑容挂在脸上,不同的是,以前刚到他膝盖的孩子,早已高他半个头。

他的右手边还拿着一杆锥枪,向我递了过来,我顺势接来,并无多加留意,因为对于我来说,只要是杆长枪,到了我的手中,它们并无不同。

所以我总对听到的一些江湖传闻中,几位高手对兵器的严格要求表示嗤之以鼻,长了一寸,短了一寸,便无法契合的施展他们绝学,从而丧命,在我看来,只是功夫不到家的借口。

我跟着龚叔迈步向外,这才发觉天空已经淅淅沥沥的下起了朦胧细雨,混杂在凉风中,寒意直上三分,在宅院不远处的河畔边,我们来到了一个石亭,正是逢此霆雨,江南少有妙人,无人赏之,我们便在那里落了脚。

龚叔将剑闸搁置在地,坐在冰凉的石板上,正襟危坐,失神的望着眼前雨滴打在翻涌着的河水上。

我舒展身子,抱着枪,惬意的靠着亭柱,倾听着雨声,一场席卷江南的腥风血雨即将到来,我心知肚明,但我并不心急,也不紧张,我平静的可怕。

从小到大,师父也常常念叨着说,我这人像是缺了七情六欲,总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也正因如此,方才那名姑娘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第一眼我便感觉到她与我有同样的东西,那种深入骨髓的孤独。

……

不知是凶兽吞并了灼日,还是雨之浩劫的肆虐,促使浓密的黑云遮其耀光,总之天色暗了下来,不知时辰多少,雨下的浩大而躁动。

有一黑衣负剑向石亭走来,他完美的贴切了正上演着的天灾,孔武有力的黑色劲服彰显天之力量,雨之癫狂,身上洋溢的杀气,比雨中寒意更上几分,回神之际,他已走入石亭,此人是七玄之一,夺魄轩的轩主,柳焚。

有一身披华衣,洁白如脂的玉手支起一柄玲珑伞,雍容又华贵,成熟又妩媚,二者同时浮现在她美艳的脸庞上,嘴角勾勒出的微笑,天下都为之失神,她轻轻地走入石亭,芳香四溢,如沫春风,此人是七玄之一,紫霜府的府主,朱水锦。

有一绑头束发,手摇白玉扇,身穿锦衣绸缎,腰间悬着金银玉饰的年轻男子,满脸春风得意,快意潇洒,一副派头既像阔公子,又似富书生,轻笑着跃入石亭,此人是七玄之一,百变陵的陵主,张元玺。

又有一人倒是与他们不同,他既无气质,亦无长相,更无锦衣,他赤裸着上身,没有催动真气挡雨,裸露在外的躯体满是突出的肋骨,称得上是形销骨立,看起来甚至不如龚叔的身体结实硬朗,与他的年龄实在不符,他慢悠悠的迈入石亭,此人是七玄之一,血炼堂的堂主,吕乾。

最后一人倒是让我有些意外,是方才的姑娘,与先前不同的是,她脱下了在宅院中穿着的宽大衣袍,换上了一件干练的灰青劲服,长发依旧如故,惰懒无力的耷拉在肩头,手中没了书籍,却多了两三根明晃晃的银针,在指头间熟稔的把玩着,如若师父交代的事情不出差错的话,她便是七玄之一,飞尸门的门主,上官仪。

人已到齐,七玄之众,五玄之首聚于此,对于天下人,尤其是对于元丰帝来说,这其实是一件很不愉快的事情。

因为七玄乃是穷凶极恶的魔教。

当年元丰帝下达的诏书,时至今日,仍张贴在各州大小官府的外墙上:

朝野未定,而魔教妖氛欲扰乾坤,飞尸、血炼、拜月、夺魄、百变、鬼煞、紫霜者,此七玄妖妄,戮人盈野,凶威所播,天下切齿,今宣告天下,自圣昭临凡之刻,各路豪杰皆需协助官府荡涤妖邪,不择手段,格杀勿论,匿者暴诛其夫,惨灭其宗,斩其首级,赴官取赏,教下弟子颅价三十两,教上头目颅价一千两,且赴京受朕诰封,世袭罔替,扬名后代,此诏无期,永著为令。

只是世人怎么也想不到,持续了整整二十四年,在朝廷大内高手和武林正道巨擘的联手剿杀下,其结果换来的,会是一场血雨腥风,无论是已发生,还是将要发生的。

“这位小兄弟想必就是何老先生的弟子了。”吕乾蹲坐在石板上,棱骨分明,他的身体就像一张折叠的纸,开口向我招呼道。

一时间,我能感受到他们如狼似虎般的目光一齐射在我身,出于对江湖前辈们的敬重,我将双脚放下石板,就像龚叔一样正襟危坐。

“嗯,在下木奎,奉师命特来下山相助前辈们一臂之力。”我说道。

“既然是何老先生的弟子,那么想必武功十分出众,又何止一臂呢,小兄弟实在谦虚了。”张元玺摇着小扇轻笑道。

“张陵主谬赞了,下山时师父特意嘱咐过在下务必鼎力相助,只是没告知具体的事宜,不知需要晚辈做些什么?”我借此问道。

“自然是杀尽天下猪狗。”从来时便一直缄默着站在角落的柳焚突然冷声道,仇恨与杀意不仅潜藏在话语中,我甚至能够感受到它们在空中肆意冲撞。“我们早已死在了三十二年前,这次从下面爬出来,就是要将他们一个一个得拉下去。”

“柳轩主所言极是。”张元玺莞尔一笑,“只是此事还须从长计议,眼下杜教主和步门主未至,只怕是路上有些事情耽搁了,时间紧迫,我们要趁着凛冬将至之际,赶在明年春生之刻,将此事办利索了,因此我提议直接开始此次的会面分配之宜,诸位觉得如何?”

众人一致同意。

只见紫霜府的府主,朱水锦合上了双目,周遭的温度急剧下降,淅淅沥沥的雨声似乎都缓慢了下来,石亭下打落进来的水渍变得晶莹剔透,若有若无的惨淡白雾笼罩着四面八方。

又见飞尸门的门主,上官仪伸出手背,两指收拢,向着冰冷森寒的河水中掷出了三根银针,此时我才看到,那三根银针是有洁白的丝线串着,线头源自她手指的血肉当中,她反手轻拉,水面爆开三朵银花,有三人跳上岸来,站在街道上,向着三个不同的方向飞奔而去。

“莫老先生先前传信告知在下,他已将目标人物统录为八个名册,以州为类,托龚前辈护至来此交与我等。”说罢,张元玺淡然的看向龚浔剑,龚叔笑了笑,从怀中摸索出八个巴掌大小的黄皮小册,递了过去。

张元玺接过手看向众人,抓着八个小册的手背过去,合上扇子,背负一手:“诸位,自便。”

于是,我跟着他们也从其中抽出一册,翻开第一页,上面只有两字,扬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