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七人除了龚叔之外都各拿了一册,剩下的两册又交给了龚叔,托付他送于另两位没有到场的二玄。
张元玺嘱咐龚叔说,杜教主和步门主不日刚从雍,梁两州入关,他会修两封信分别告知他二人的会面之地,来时去那便可,龚叔接来塞入怀中,微笑点头。
言罢,所有人在临走之际,只是互道了一句保重,身影便消失在了漆黑的雨夜当中,借着黑夜与躁雨的拥蔽,群魔轻而易举的来到江南,又离开江南,像业火,似风雷,零零散散,飘飘落落,向九州,向天下,无声无息。
我也准备出城,扬录我已翻阅一二,江南城中并没有登记在册的人,所以我要寻一个下脚地,眼下阴雨不断,屋檐自然是住不得人,好在龚叔知我窘迫之境,尚还牵挂于我,他追了上来,拉扯我的衣袖,塞了一把银两,不待我感谢,他挥了挥手,没入夜色,便见不得人了。
第二日,雨停了。我给自己添置了一套暖和的衣物,习武之人自然也是人,真气暖身,并不代表不惧寒,若真说谁人不惧寒,我想只有炼血堂吕堂主实至名归,他身上涌动的烈阳般毒辣的真气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想至此处,我倒是又想起了另几位的真气,夺魄轩的柳轩主,他的真气阴寒凌厉,杀气冲天,想必是一名主杀伐之道的习剑之人,紫霜府的朱府主,她的真气是极致的寒,此类之人心境最为强大,但也最为绝情无义,因为若要修炼,气寒,身寒,心寒,缺一不可。
反观飞尸门的上官门主,他虽眼中有寒,真气与寒却并无关系,我只看得出来与她年龄实在不符的天赋,她对真气极佳的掌控和运用,所修的应是一门霸道阴险的武功,想来那时银针缠绕的并非丝线,而是凝练的真气,那水中的三人应是被侵入丹田牵织行走的傀儡。
百变陵的张陵主呢,老实说,我什么也看不出来,他不像是一个习武之人,正如我见到他的第一印象那样,他像是一个富书生,一个阔公子,但绝不像是一个凶威滔天的七玄魔头。
我又在城中耽搁了几天,因为我想在这把锥枪的枪杆中间安置一个机关,可以随时装卸组装,但可惜江南城中的打铁铺并无精通机关术的人,询问过往的江湖人士,打听到的也是一些前所未闻的人名,我嫌寻人麻烦,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当我真正启程之时,江南的雨已经停了,雨中的寒意似乎刻进了我的骨子里,难以消散,此时距离五玄之会已经过去了四天。
我决定施展轻功动身前往九江郡的梅花岭,那里毗邻庐江,念地名也知,那里盛开梅花,山岭的深处有梅花林,有梅花池,也有梅花阁,称得上是扬州很有名的地方。
此地出名的原因只有两点,一是梅花,梅花岭的花,二是梅花,梅花客的剑。
梅花阁的阁主名为郑天运,善使一柄梅花剑,是天下第四的剑客,名号唤为梅花客,但为人孤僻至极,极少在江湖露面。
据传他在参加讨伐七玄的围剿之后,自此留给世人的只有返回梅花岭的一个背影。
他便是我此行的第一个目标了。
扬录上记载的资料其实很是有限,只有基本的姓氏和所属的势力,并没有人物画像,如若上面的人不是随口一问就是人尽皆知的一方巨擘,倒真是一件很麻烦的事。
就这样,我下山不过一个月,却有近乎九成的时间都是在前往赶路的路上,亦或正在赶路的路上。
在山上常听师妹说道江南很美,青砖黛瓦下雨天,油纸伞,烟雨巷,丁香花似的姑娘,事实也确实如此,只是可惜不能停下脚步好好看看,我在心中暗想,趁早将师父交代的事办完,再看应也不算太迟,毕竟江南始终如一,而我却拥有着大把的岁月。
当我抵达九江郡时,已经过去了很多天,我在城内休整片刻,打听到了梅花岭的位置。
我只是提了杆枪,就去了梅花岭,沿着石阶拾级而上,石阶一直向上,好似一段通天路,望不到头。
梅花没有开放,成片的梅花树光秃秃得,但成千上万朵含苞欲放的粉色小包挂在枝头,却也别有一番风味,风递幽香出,禽窥素艳来,不知是不是错觉,与江南雨中的霉潮气不同,这里我总感觉弥漫着一股清淡芬芳的甜气,用心去闻,却又凭空消失,若隐若现,萦绕在鼻尖,起舞于天边。
这段路很漫长,却也很享受,直到远远地看见一个建筑物群坐落在梅花树的怀抱中,我脱离了芬芳的怀抱,三两步跃上高大的梅花树,踩在梅花枝上,宛若灵活的飞燕跃向一个又一个的枝头,轻盈,矫健。
梅花岭山好,水好,哪都好,唯一不好的,就是梅花树实在是有点太多,梅花阁并不是一个江湖门派,倒像是一个很大的私人宅邸,很像我那在山上活了二十七年的家。
我的家当然没有这么多梅花树,但有火红的枫树,成片成片的,漫山遍野,都是枫树,师父很喜欢。
梅花阁也不出所料,里面同样栽满了梅花,郑天运当真是一个爱极了梅花的人。
也多亏了梅花树的遮蔽,我翻越石墙,进入院落,找人不难,尤其是一名善剑的人,师父常言道,习剑之人大多都心高气傲,尤其是有些名头的,并不会像大多数习武之人那样时时刻刻屏气敛息。
恰恰相反,他们常会有意无意的去主动释放,因为剑之一道,唯勇往直前,是剑道的真谛,也是至强之剑。
而这在山脚便能感受到的轻柔敛和的剑意和温润平淡的真气,我想只有郑天运了吧。
我便寻此穿过长廊,路过一个个门房,廊外梅枝晃动,清风徐来,带来了那股香气,阖目轻嗅,心旷神怡,这也是我在山上不曾有过的经历和感受。
我来到了一个后院,在院落中,风声更显,身后的梅花在风的鼓动下沙沙作响,院中一颗硕大的梅花树格外醒目。
它几乎是寻常梅花树的双倍长,两倍粗,满地的绿草,落苞,随风起舞,我提着枪,看着他,这天下第四剑,梅花客。
这个一袭白衣,背影落寞的中年人。
“郑天运?”我开口道。
他没有转身,没有应答。
“拔剑,我来取你命。”我直截了当道。
“嗯?”他开口道。
“拔剑。”我道。
他终于扭过头来了,俊俏的脸庞,多情的眼眸,世人都道梅花岭的郑阁主是个美男子,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你很年轻。”他盯着我说道。
我暴而起身,枪尖直向心窝,他迈开剑步,正如起舞的梅花,随风飘动,我摆出枪式,亮晃晃的枪尖好似银蛇吐信,招招逼向心窝,脑门,咽喉这三处,但凡触之一处,银蛇撕咬,绝无生机可言。
这便是六合之一的内合,气与力之合,是我所习枪的第一合,师父教了我总共六合,称其为《八荒六合枪》。
他的剑步虚而实,实而虚,看似无迹可寻,却正如梅花,只能随风而起,风停,便难以施展,可这满院的梅花,风吹花,花吹人,人起风,又怎会无风?
我念及至此,后撤一步,枪尖一转,欲扫其下,他捉此收枪之机,反自向前,两指如剑,直向我刺来,我待的便是此等时机。
天下人都知江湖中人习枪不多,也知习枪之难,更知惯使枪之人必为高手,却不知只有习枪之人才心知肚明的一个秘密,那便是习枪之人除了枪法了得,他的拳法也一定不比枪法弱上几分。
我以疾雷之势一把扼住其指,撒开锥枪,拳如流星般向他怀中打去,他另一只手忽然从宽大的衣袍中抽出一柄剑,却是慢了一步。
整个人被轰飞到大梅花树前面,嘴中的鲜血染红了洁白的衣裳,染红了粉嫩的落花,像是一只红透了的烂虾蜷缩着身子。
手中的剑随之脱落,落在了我的脚边,剑鞘上镌刻的仍是梅花,现在无论哪里出现梅花,我好像都不再觉得奇怪了,我将它捡起拿在手中把玩。
“你很爱梅花。”我看向郑天运道。
“爱。”他缓缓起身,嘴中啐出一口鲜血,温柔地笑道。
“我能知道原因吗?”我道。
“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他直起身子,“你是谁家的弟子,我这一生仇敌屈指可数,年轻时有过,但都留在了我的年轻时,退隐之后,我未曾离开,已经有十七年了。”
“无可奉告。”我摇摇头,将梅花剑扔给了他,顺手拿起长枪。“你便当我是个恶人吧,技不如人,棋差一步,死在他人之手,你是老江湖,这般事情,在江湖应该相当平常吧。”
闻言,他轻笑几声,看向我的眼中戏谑又讥讽,“色空不可分,生死本无常,你说得没错。”
他擦去嘴角鲜血,挺直身躯,褪去血染半边天的白袍,将杂乱的头发抿向一边,拔出剑,将镌刻梅花的剑鞘扔向一边,目中再无多情,满是杀意锋芒。
起风了,风更急,风更紧,院中的梅花,满山的梅花,岭中的梅花,香气冲天,在不属于它的十一月,好似绽放出了妖艳的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