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以战友或长官的身份。”施耐德强调道,“而是以朋友的身份。陪她在太空城走走,看看她一直想看的观景台,或者只是找个安静的地方,让她把在火星没机会说的话说完。让她留下一些美好的记忆。让她知道,这段疯狂的旅程,这段挣脱束缚、真正活过的时光,是值得的,是有人记得的,是有人珍视的。”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兄长对妹妹未来的忧虑和不忍:“我不想她回去后,只剩下冰冷的家族规矩和对这段经历的痛苦回忆。至少给她一个稍微好一点的告别,秦。这是我作为一个不称职的哥哥,唯一能为她争取的了。”
餐厅里流淌的钢琴曲似乎也带上了一丝淡淡的忧伤。窗外的地球依旧静谧地旋转着,如同一个巨大的蓝色眼眸,无声地注视着人类世界的悲欢离合。
秦飞雲看着那双与艾尔薇拉如此相似的眼睛,沉默了几秒。他想到了火星冰原上她搀扶自己时坚定的手臂,想到了舰桥里她担忧的目光,想到了在木星时她那笨拙却温暖的关于“糖球”和“汤圆”的回忆。最终,他缓缓点了点头,声音低沉而清晰:
“我答应你。”
施耐德紧绷的肩膀似乎松懈了一点,脸上重新挂上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仿佛刚才那个认真托付的兄长只是错觉:“很好!这才像话嘛!那……妹夫,合作愉快?”他又习惯性地调侃了一句,但这次,秦飞雲只是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反驳。
又闲聊了几句任务中的细节,施耐德便起身告辞,他需要去处理后续事宜向本国汇报。与施耐德分别后,秦飞雲拄着拐杖,站在人来人往的太空城通道内,第一次感到了茫然。偌大的太空城,艾尔薇拉会去哪里?医疗区?她刚才应该没受伤。回归燕号?那里现在肯定乱糟糟的在维修。她自己的临时住处?太空城给非驻留人员安排的临时休息舱如同迷宫。
他下意识地摸出个人终端,点开通讯录,手指在“赵海成”的名字上停顿了一下。老赵人脉广,在太空城三教九流都认识点人,找他帮忙找人应该最快。
“喂?代理船长?您老腿好了?找兄弟啥事?”赵海成的大嗓门传来,背景是嘈杂的金属敲打声和瓦西里用俄语指挥吊装设备的吆喝,显然他们已经在维修区忙得热火朝天了。
“赵班,还在修船?看到艾尔薇拉了吗?她刚才……”
“艾尔薇拉小姐?”赵海成的声音猛地拔高,随即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语速飞快地打断他,“哎呀!飞雲你不说我都忘了!李泉刚喊我呢!说主引擎那个超导线圈的冷却管道裂了条大缝,得赶紧焊上!不然明天连船坞都出不了!这可是大事!耽误不得!那啥,找人这事,你问问杨磊或者绫子?瓦西里!别他娘的凿了!赶紧过来搭把手!飞雲我先挂了啊!赶工!赶工要紧!”
赵海成连珠炮似的诉苦,语气焦急万分,充满了“不是兄弟不帮忙,实在是天灾人祸太突然”的无奈。背景音里还适时地传来瓦西里用俄语骂骂咧咧抱怨零件太重的声音,以及船员扯着嗓子喊“老赵!这边焊缝裂了!快来搭把手!”的吆喝。
秦飞雲拿着终端,愣在原地。赵海成这借口找得也太假了,他无奈地摇摇头,又尝试联系杨磊。结果杨磊的通讯直接转到了语音信箱,留言是:“兄弟重伤休养中,非诚勿扰,尤其别问感情问题。”
他无奈地扯了扯嘴角。什么修船赶工、非诚勿扰,拙劣的演技下是心照不宣的“不插手”。这帮生死与共的兄弟,在用他们特有的方式,把他往某个方向推。
收起终端,他认命地叹了口气。金属拐杖点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规律的“笃、笃”声,一瘸一拐地汇入通道的人流。左腿的伤口在持续的行走下,钝痛感越来越清晰,每一次用力都牵扯着深处的筋肉。他努力回忆着艾尔薇拉可能的去处。
他首先去了医疗区,询问了值班护士,得知艾尔薇拉并未登记就诊。他又去了分配给她的临时休息舱,敲门无人应答。归燕号泊位附近也找了一圈,只看到赵海成他们热火朝天地修船,林澜隔着老远对他挤眉弄眼地做了个“加油”的手势。
就在他感到有些疲惫和沮丧,准备去公共观景平台碰碰运气时,他的脚步停在了太空城第二层的生活区边缘。这里有一片相对开阔的区域,设置着一些模拟绿植和休息长椅,向外可以看到外面深邃的宇宙和缓缓转动的地球。终于,在靠近巨大舷窗的一处长椅上,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艾尔薇拉背对着他,独自坐在那里,双手环抱着膝盖,下巴搁在手臂上,静静地看着舷窗外那颗蔚蓝色的星球。金色的长发有些散乱地披在肩头,背影显得孤单又带着点倔强的落寞。她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身旁一片巨大的龟背竹叶子,将那坚韧的叶片边缘揉搓得起了毛边。人造天光落在她身上,勾勒出单薄而带着点委屈的轮廓。
秦飞雲慢慢走过去,金属拐杖点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回响。艾尔薇拉似乎察觉到了,身体微微一僵,却没有回头。他在她身边隔了一点距离坐下,拐杖靠在椅边。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只有远处生活广场传来的模糊人声和循环系统的低鸣。
“腿……还好吗?”艾尔薇拉终于开口,声音有些低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鼻音,她没有回头,目光依旧停留在窗外的地球上。
“还好。”秦飞雲回答,顿了顿,又补充道,“我……刚才只是和你哥简单聊了一下任务后续的事情。他那人……说话一向比较……随意,你别往心里去。”他试图解释,语气有些笨拙。
艾尔薇拉缓缓转过头,她的眼眶微微泛红,似乎哭过,但此刻已经擦干了。那那双湛蓝的眼睛里,不再是平日里的温和关切或冷静专业,而是带着一种秦飞雲从未在她眼中见过的审视。清澈,锐利,仿佛要穿透他表面的解释,直抵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那目光里,有被兄长当众调侃的羞愤未消,有一丝委屈,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探究和期待。
秦飞雲被她看得心头莫名一慌,准备好的说辞突然卡在了喉咙里。他张了张嘴,想继续解释自己和施耐德真的只是“简单聊聊”,但在这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蓝眼睛注视下,任何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他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自己心底某些他自己都尚未厘清的、关于眼前这个女孩的模糊念头,也被这目光照得无所遁形。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心虚,眼神下意识地闪烁了一下,避开了她的直视。
就在这微妙而尴尬的沉默即将蔓延开来时,艾尔薇拉却突然收回了那审视的目光。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揪着叶片、指节有些发白的手,几不可闻地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却带着浓浓的无奈和一丝认命般的释然。
她松开被蹂躏得不成样子的叶片,站起身。动作依旧带着点少女的别扭,但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利落。她走到秦飞雲身边,像在通往舰桥的通道里,像在无数个需要支撑的时刻那样,自然而然地伸出手臂,轻轻挽住了秦飞雲的胳膊,将自己单薄的肩膀借给他作为依靠的支点。
“走吧,”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温和,只是还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低哑,“你的腿需要尽快处理。我查了地图,知道最近的综合医院在哪里。”她扶着秦飞雲,支撑着他慢慢站起,捡起拐杖递到他手里。
两人并肩,在观景长廊柔和的光线下,慢慢地向前走着。秦飞雲拄着拐杖,艾尔薇拉则小心翼翼地扶着他受伤一侧的手臂,避免他重心不稳。沉默再次笼罩,却不再是之前的尴尬,而是一种带着暖意的、无需言语的默契。
就在快要抵达医院拐角处,艾尔薇拉突然停下了脚步。她没有抬头看秦飞雲,只是盯着前方光滑的合金墙壁,仿佛上面有什么吸引人的图案。她的声音很轻,很平静,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秦飞雲心中激起了一圈圈涟漪:
“秦……”
“嗯?”
“等你的腿伤……好了以后,”艾尔薇拉停顿了一下,似乎鼓足了勇气,声音依旧很轻,却清晰地传入秦飞雲耳中,“能不能……抽空,陪我一天?”
秦飞雲的脚步顿住了。他侧过头,看向艾尔薇拉。她依旧没有抬头,侧脸在通道灯光的映照下,线条柔和而带着一丝紧张,耳尖泛起淡淡的粉色。她紧紧抓着他胳膊的手指,泄露了内心的不平静。
窗外,巨大的地球缓缓转动,宁静的蓝色海洋和白色的云层交织成一幅永恒的画卷。通道里,只有两人轻微的脚步声和呼吸声。
秦飞雲看着她低垂的金色发顶,看着那微微泛红的耳尖,看着那紧握着自己手臂的、骨节分明的手指。施耐德的托付,兄长话语中隐含的离别,还有眼前少女这份小心翼翼却又无比清晰的邀约,这些情绪在他心中翻涌,最终沉淀下来,化作一个清晰而坚定的念头。
“好。”
一个字,简单,干脆,却仿佛用尽了他此刻所有的力气,也承载了某种沉甸甸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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