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时间仿佛被施了魔法。
他们默契地避开了所有与“任务”、“舰船”、“火星”相关的字眼。像两个最普通的、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年轻人，彻底沉溺在太空城这片人造的宁静绿洲里。
艾尔薇拉对公园里那些依靠营养液和模拟日光顽强生长的地球花卉表现出了孩子般的好奇。她蹲在一丛怒放的仿真玫瑰前，小心翼翼地用手指碰了碰那丝绒般的花瓣，阳光透过穹顶，在她长长的睫毛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蓝色的眼眸里盛满了纯粹的喜悦。
他们像两个孩子，在精心规划的“自然”景观中不断的穿梭着。她仿佛彻底卸下了所有重负，脚步轻快得几乎要跳起来。她拉着秦飞雲去看模拟溪流里色彩斑斓的锦鲤，蹲在花圃边辨认那些经过基因改良、开得异常繁盛却叫不出名字的奇异花卉，甚至在路过一个卖棉花糖的小摊时，眼睛亮晶晶地盯着那蓬松的粉色云朵，直到秦飞雲无奈地买下一支递给她。
她小心翼翼地撕下一小缕棉花糖，舌尖飞快地舔了一下，随即被那纯粹的甜味满足得眯起了眼，像只偷到腥的猫。那瞬间纯粹的孩子气，让秦飞雲的心底某个角落，柔软得不可思议。
当日头升到穹顶最高处时，艾尔薇拉才停了下来，微微喘着气，脸颊红扑扑的，带着他，熟门熟路地拐进一条略显安静的商业街角。
“老李川菜馆”那熟悉的霓虹招牌映入眼帘。
不需要明说，秦飞雲立刻懂了。两次踏足，一次是任务后的短暂喘息，一次是风暴前夕的压抑饯行。
熟悉的门脸，熟悉的热闹喧嚣，熟悉的混合着花椒、辣椒和油脂的浓烈香气扑面而来。老板娘热情依旧，看到秦飞雲和他身边焕然一新的艾尔薇拉，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露出心领神会的笑容：“哟！小哥，带女朋友来啦？还是老位置？”
“女朋友”三个字让艾尔薇拉的脸颊瞬间飞起两朵红云，一直蔓延到耳根。她飞快地瞥了秦飞雲一眼，见他只是略显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并未出言反驳，心头莫名地一松，随即涌上一丝微甜，竟鬼使神差地没有开口纠正，只是红着脸轻轻点了点头。
依旧是熟悉的菜单，熟悉的宫保鸡丁、麻婆豆腐。红亮的辣椒在油亮的鸡肉和雪白的豆腐上堆积，散发着极具侵略性的香气。艾尔薇拉深吸一口气，仿佛在给自己打气，然后拿起筷子，勇敢地夹起一块沾满辣椒籽的鸡丁送进嘴里。
一秒，两秒……她的眼睛猛地睁大，白皙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涨红，蓝眼睛里瞬间蒙上一层水汽，小巧的鼻尖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她张着嘴，用手使劲扇着风，发出“嘶哈嘶哈”的抽气声，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在眼眶里打转，一副被辣得灵魂出窍的模样。
秦飞雲看着她这副狼狈又可爱的样子，先是愕然，随即一股抑制不住的笑意从胸腔深处涌了上来。他先是低低地闷笑，肩膀耸动，最终变成了开怀的大笑。笑声爽朗而放松，在喧闹的餐馆里并不突兀，却带着一种卸下了千斤重担后的纯粹愉悦。
多久了？自从踏上火星的征途，甚至更早，他就再没有这样毫无负担地大笑过。
艾尔薇拉灌下大半杯酸梅汤，总算缓过一口气，脸颊绯红地瞪着他，可看着他难得笑得如此畅快，眼角甚至笑出了浅浅的纹路，自己那点小小的窘迫也烟消云散了，忍不住也跟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一时间，小小的角落里只剩下两人轻松的笑声和食物辛辣的香气。
午后，他们去了太空城最大的图书馆。高大的书架如同森林，一直延伸到透明的穹顶之下，穹顶之外，是深邃的宇宙和缓缓转动的地球。艾尔薇拉像进了糖果店的孩子，在各种精美的画册和厚重的硬壳精装书间流连忘返，尤其在一本展示地球古老森林和星云图景的巨型画册前驻足良久，指尖轻轻拂过那些绚丽的图片。
秦飞雲则习惯性地走向军事和星舰技术区，指尖划过那些熟悉的书名和理论。两人隔着书架，偶尔目光相遇，便相视一笑，又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时间在书页的墨香和穹顶洒落的静谧光线中悄然流淌。秦飞雲偶尔抬头，看着艾尔薇拉低头翻阅画册时专注的侧脸，金色的麻花辫垂在浅绿色的裙装上，安静得像一幅古典油画。一种难以言喻的宁静和满足感充盈心间。
时间在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无声的凝望中悄然溜走。
艾尔薇拉没有提议去别处，只是拉着秦飞雲，回到了早上见面的那个公园。两人默契地走向深处一片相对安静的草坪，在一张白色的长椅上坐下。眼前，是公园精心布置的缓坡，坡下是模拟的湖泊，更远处，是太空城巨大的弧形观景窗。
窗外，是浩瀚无垠的真实宇宙。地球巨大的蔚蓝色弧面占据了视野的下半部分，此刻，地球的边缘正上演着壮丽的日落景象。厚重的云层被夕阳点燃，熔金般的赤红与深邃的靛蓝交织翻滚，如同宇宙巨匠泼洒的炽热油彩。那光芒穿透太空城的过滤层，柔和地铺洒在公园里，也落在他们身上，将两人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艾尔薇拉安静地坐着，双手放在膝上，微微仰着头，出神地凝视着窗外那场跨越数万公里、无声而壮烈的谢幕。
秦飞雲没有打扰她。他也看着那日落，但更多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停留在艾尔薇拉身上。看着她眼中倒映的璀璨霞光，看着她微微起伏的呼吸，感受着身边传来的、属于她的、温暖而宁静的气息。
一种从未有过的、混杂着安心、悸动和淡淡酸涩的情绪，悄然充盈了他的胸腔。他清晰地知道，自己对身边这个女孩的感觉，早已超越了战友和同伴。然而，那道名为“家世”的鸿沟，以及彼此肩上不同的责任，又像冰冷的现实，横亘在眼前。
暮色渐沉，晚风带着凉意吹过平台，拂动了艾尔薇拉颊边的几缕碎发。她微微瑟缩了一下，却没有动。轻轻呼出一口气，仿佛将胸中所有的感慨都吐了出来。她转过头，目光对上了秦飞雲一直未曾移开的视线。
那双深邃的、总是藏着太多责任和思虑的黑眸里，此刻清晰地映着她的影子。
“秦，”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这份暮色，“谢谢你……陪我这一天。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大概是个很……很无理的要求。”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栏杆边缘，“谢谢你没有拒绝，也没有敷衍。”
秦飞雲喉结滚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却被她接下来的话轻轻截住。
“明天……”艾尔薇拉的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不易察觉的涩意，“父亲会来接我。回柏林。”她抬起眼，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显得有些脆弱，“家里……有些事情。而且，这次出来这么久，发生了这么多事，我也该回去了。”
柏林。这两个字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秦飞雲刚刚泛起暖意的心湖。贵族小姐的世界，终究与太空城军官的轨迹隔着难以逾越的星河
施耐德的调侃、佐拉的提醒、王振坤的公事公办……所有潜藏的、关于身份与未来的现实，此刻被这轻飘飘的两个字骤然拉到了眼前。他眼底那抹因她而起的柔和光彩，瞬间凝固，随即被一种深沉的、难以掩饰的不舍和一丝钝痛所取代。他张了张嘴，却发现所有宽慰或挽留的话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艾尔薇拉清晰地捕捉到了他眼中情绪的剧烈变化。那瞬间黯淡下去的光芒，那紧抿的唇线，那几乎要脱口而出却又生生咽下的沉默，像无声的潮水，瞬间漫过了她心底最后一道名为“克制”的堤坝。连日来积压的、混杂着感激、依赖、欣赏以及某种她自己都尚未完全厘清的悸动，在这一刻决堤。
她向前走了一小步，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到呼吸可闻。他身上干净的肥皂味和属于军人的、那种独特的沉稳气息清晰可辨。秦飞雲的身体明显僵住了，所有的感官仿佛都集中在了眼前这个近在咫尺的人身上。他能看到她清澈瞳孔中自己放大的倒影，能看到她因紧张而微微颤动的睫毛，能闻到她发丝间淡淡的、清甜的香气。
“秦……”艾尔薇拉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地敲在他心上，“我……”
她没有说完，那双盈满了复杂情绪的蓝眼睛，勇敢地、带着点孤注一掷的意味，深深地望进他同样翻涌着波澜的黑眸里。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滞。
下方，地球巨大的弧形边缘上，最后一线金色的夕阳彻底沉入幽暗，亿万点属于城市的灯火与初升的星辰同时亮起，在他们身后巨大的舷窗外，交织成一片无垠的、流动的光之海洋。
艾尔薇拉微微踮起了脚尖。秦飞雲只觉得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血液奔涌的声音充斥了耳膜。所有的理智、身份的距离、未来的不确定，都在那双越来越近的、倒映着星河的蓝眼睛里融化了。他忘记了一切，只是本能地、极其轻微地，向她低下头。
风温柔地拂过观景平台，带着太空城深处隐约传来的、属于人间烟火的渺远声响。两颗年轻的心跳，在星海与灯火铺就的宏大背景下，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共鸣。
她的气息轻柔地拂过他的脸颊，带着淡淡的甜香和一丝紧张的温热。他几乎能数清她因紧张而微微颤动的金色睫毛。
最终，在星光与地球灯火共同见证的暮色里，少女微凉的、带着淡淡花香的柔软唇瓣，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和告别的哀愁，轻轻地，印在了年轻军官因惊愕而微启的温热的唇上。
最后一寸距离，在宇宙无声的注视下，消弭于无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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