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一纸调令

换源:

  扳手卡进扭曲变形的合金螺栓,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秦飞雲将整个身体的重量压上去,左小腿深处愈合的肌肉传来一阵带着细微电流般的酸痛。汗水沿着紧绷的下颌线滑落,滴在下方一根温度极高的冷却管道外壁上,瞬间蒸腾起一小缕转瞬即逝的白烟。

这里是归燕号底层轮机舱的心脏地带。几天前那场跨越半个太阳系的亡命奔袭,将这里的每一根管道、每一块承重板都推到了极限。空气里弥漫着冷却液混合的浓烈气味,引擎核心虽然沉寂,但四周遍布着拆卸下来的复杂部件和等待更换的管线,如同被解剖后裸露的内脏,只有头顶几盏高功率工作灯投下惨白的光圈,勉强撕开这片钢铁丛林的幽暗。

“飞雲!过年排班表定下来了,你真不回去轮休几天?”

杨磊的声音带着回音,从上方的维修通道口传来。他探着半个身子,脸上混杂着无奈和担忧。他那条受伤的腿还打着固定支架,显然自己也没好利索。秦飞雲没有抬头,扳手纹丝不动,那枚被高温和剧烈应力扭曲的螺栓顽固地抵抗着。

“船还没修好。”他的声音透过面罩传出来,闷闷的,听不出情绪,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头,连涟漪都看不见。

杨磊在上面叹了口气,脚步声踢踢踏踏地远去了。通道口的光线暗了下来。寂静重新笼罩这片狭窄、闷热的钢铁空间。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瓦西里哼着跑调的俄语小曲,那是首关于新年和伏特加的歌谣,还有赵海成粗声大气指挥吊装设备的吆喝。

年关将近,新长城太空城里节日的气氛一天浓过一天,连港口区的灯光都似乎比平时更璀璨了几分。通道顶部的照明带被调成了温暖的橘黄。空气里飘荡着食物的香气,那是从各色餐馆和居民区厨房里逸散出来的混合气息,甚至还有一丝微不可察的硝烟味——那是顽童们偷偷燃放被太空城安保部门严令禁止的鞭炮残留的气息。

船员们的心思,也大多飞向了远在地球的家人,盘算着轮休和带什么礼物回去。只有秦飞雲,像一颗沉默的铆钉,把自己牢牢地“钉”在了归燕号这艘伤痕累累的船上。

艾尔薇拉离开,已经是七天前的事了。

他几乎是以一种无声的、却又异常坚决的方式,让自己留在这里。代理船长的职责早已随着指挥权的交还而卸下,但他并未回到太空城分配给非值班人员的居住区。不论杨磊怎么软磨硬泡,拍着胸脯保证给他留了最好的铺位,或是赵海成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嚷嚷着“代理船长不去,兄弟们喝酒都没滋味”,他都只是平静地摇头。

“舰桥值班表排到我了。”

“轮机舱那边新换的耦合器,李泉一个人校准不过来,我去搭把手。”

“生活区A3段的气密门传感器有点小毛病,我去看看。”

理由总是充分而正当,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推脱或勉强,仿佛他天生就该属于这艘船的每一个角落,除了自己的日常工作之外,他甚至还主动接下了不少原本属于后勤维修组的零碎工作。

那场绚烂如烟花的落日,那轻轻一触的微凉,那浅绿色裙摆消失在登舰通道尽头时带起的风,都被他强行压进了意识最深处的某个角落,用一层又一层名为“工作”的冰冷钢铁覆盖起来。

扳手猛地一滑,坚硬的合金棱角狠狠擦过虎口。一阵火辣辣的痛感传来,皮肤被撕裂,渗出血珠。秦飞雲只是微微顿了一下,眉头都没皱。他面无表情地扯下脏污的工作手套,随意地在裤腿上抹掉血迹,然后换了个更刁钻的角度,再次将全身的重量压了上去。

这一次,螺栓终于发出了沉闷的、不甘心的屈服声,缓缓转动了。

他靠在身后依旧滚烫的管壁上,短暂地喘息。汗湿的头发贴在额角,轮机舱特有的、带着金属腥气的闷热空气涌入肺叶。就在这短暂的、力竭的间隙,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穿过层层叠叠的钢铁骨架和粗大的管道缝隙,投向远处舰桥的方向。那个位置,此刻空无一人,只有冰冷的控制台在幽暗的光线下沉默着。几天前,她还搀扶着他走向那里。

他猛地闭上眼,狠狠甩了下头,仿佛要把这不合时宜的影像从脑海中驱逐出去。再次睁开时,眼底只剩下更深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专注。他弯下腰,捡起地上的液压钳,走向下一个需要矫正的变形点。动作精准、高效,像一架设定好程序的机器。

佐拉船长抱着胳膊,斜倚在通往轮机舱的主气密门旁,已经看了好一会儿。她头上那顶重新戴稳的船长帽檐下,锐利的目光扫过秦飞雲每一个动作。他比刚接手E-07时更瘦了些,侧脸的线条像被刀削过,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硬。那种沉浸在工作里、近乎自虐的专注,隔绝了所有试图靠近的关心和节日里该有的烟火气。

对任务,他依旧一丝不苟;对命令,他执行得无可挑剔。甚至对杨磊他们的调侃,他也会偶尔回应一两句,只是那笑意从不达眼底。他已经把自己牢牢地钉在了“工作”这根桩上,像一架上紧了发条、不知疲倦的精密机器。佐拉微微眯起眼,这种状态,跟他军校毕业刚被分到她手下时一模一样——那时,他刚经历了一场无人知晓的家庭变故,整个人就是一块拒绝融化的冰。如今,冰又回来了。

杨磊抓了抓头发,看着秦飞雲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有点无奈:“船长,你说他这是图啥啊?任务完了,人也回来了,还立了大功,王振坤大校那边都没二话。放个假,回去看看老妈,或者就在太空城溜达溜达不好吗?非跟这破船较劲。”

“图个清净呗。”佐拉嘴角扯了一下,目光里带着过来人的了然,“心里头装了事,又不想让人看出来,更不想让那点事扰了自己。最好的法子,就是给自己找事,不停地找事,忙到脚不沾地,脑子里就塞不下别的了。”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干活总比胡思乱想强。这坎儿,得他自己迈。”

众人看在眼里,私下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赵海成则难得地没发表粗鲁评论,只是默默多扛了几箱沉重的零件。他们都明白,有些东西需要时间,强求不得。只要他不违反纪律,不伤害自己,由他去吧。归燕号就是他的壳,此刻,他需要这个壳。

秦飞雲在舰桥值完了当天的最后一班。巨大的观景窗外,新.长城太空城灯火辉煌,模拟地球节日的全息彩灯和装饰在公共区域流转不息,透着一股刻意营造的热闹。他独自坐在副驾驶席上,面前的控制台屏幕闪烁着飞船各系统的自检报告,蓝光映在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值勤记录填写完毕,他关掉屏幕,舱内瞬间陷入更深的昏暗,只有远处太空城的霓虹光晕透过舷窗,在他身上投下变幻的光斑。

他没有开灯,就在这片寂静的幽暗里坐了很久。直到外面通道里传来其他船员交接班的说笑声,他才站起身,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滞,离开了舰桥。

他没有回小队集体宿舍,那个狭窄但干净的空间,此刻对他而言显得过于空旷和安静。他的脚步习惯性地将他带回了舰上那间属于他个人的、位于船员生活区角落的狭小舱室。

门滑开,一股混合着机油和旧纸张的味道扑面而来。空间很小,一张固定在舱壁上的折叠床,一张小合金桌,一个储物柜,仅此而已。干净,冷清,几乎没有个人物品的痕迹,像一间功能单一的旅馆客房。

秦飞雲的“行李”都在储物柜里,简单到少的可怜:一个半旧的军用背囊,容量不大,里面整齐地叠放着几套换洗的制服内衣、洗漱用具、一本翻得起了毛边的小说,还有一个小小的、用软布仔细包裹起来的硬物——那是他第一次执行巡逻任务前,母亲硬塞给他的一块据说能“保平安”的普通鹅卵石。

他默默地将这几件东西拿出来,动作机械地收纳好。新年假期轮休在即,即使他再想把自己焊在船上,基本的假期轮值安排还是需要遵守。该收拾东西,准备回地球的家中待几天了。

做完这一切,他靠着冰冷的金属舱壁站了一会儿。休息室里只有一盏功率很小的壁灯亮着,光线昏暗,将他沉默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地上。窗外,是船坞更深处幽暗的阴影和远处其他舰船轮廓模糊的灯光。

该给母亲打个电话了。告诉她归期,报个平安。这个念头清晰地浮上来。他掏出个人终端,指腹划过冰凉的屏幕将其唤醒。通讯录界面展开,寥寥无几的联系人名字在微光中显现。

他的指尖习惯性地、精准地向下滑动,寻找着那个标注着“家”的通讯号码。然而,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那个熟悉的名字时,仿佛被一道无形的磁力干扰,动作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屏幕的光映着他低垂的眼睫,在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就在那个“家”的上方一行,一个名字静静地躺在那里:

艾尔薇拉·冯·莱恩

那是她离开前,在观景长廊那略带羞涩又异常坚定的告别之后,主动交换的私人通讯码。当时她只飞快地说了一句:“保持联系。”然后就像只受惊的兔子般跑开了。

这个名字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竭力维持平静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微不可察却无法忽视的涟漪。指尖悬停在屏幕上方几毫米处,只需要轻轻一点,那个跨越万里的号码就会被拨通。

他能说什么?

“我已安全返回”?她应该早就知道了。

“新年快乐”?太空城的新年气氛浓厚,但这问候隔着亿万公里和巨大的身份鸿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或者问她是否已平安抵达柏林?问她是否一切都好?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强行按了下去。柏林,莱恩将军,金丝笼,还有施耐德的话言犹在耳。那双含着泪光却依旧在暮色中勇敢吻上来的蓝眼睛,和此刻通讯录里这个冰冷的名字重叠在一起,带来一种混杂着钝痛和茫然的窒息感。

他需要工作。

需要任务,需要能把所有缝隙都填满的、不容喘息的具体指令。只要重新被那种高压和专注包裹,他就能重新变得坚硬、纯粹,变回那个只需要考虑航线、敌情和舰船状态的他。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那些让他站在这里对着一个名字发呆的软弱,就会被挤压出去。

仅仅几秒钟的停顿,秦飞雲的眼神迅速从短暂的失焦恢复成一片沉静的黑潭。他近乎有些粗暴地划开了屏幕,仿佛要甩掉那不合时宜的念头。他的手指异常稳定地向下划去,果断地越过了那个名字,精准地点在了“家”的号码上

然而,就在他指尖落下的前一瞬

嗡…嗡…嗡…

个人终端屏幕骤然亮起刺目的红光,伴随着低沉而急促的震动蜂鸣,瞬间撕裂了休息室里的寂静。一个没有任何前缀、简洁到极致的通讯ID在屏幕上疯狂闪烁

“王振坤”

所有的纷乱思绪,如同被这突如其来的警报声驱散的晨雾,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秦飞雲的心脏猛地一跳,不是紧张,不是畏惧,反而像在沙漠中濒临干渴的旅人骤然听到了水源的流动声,一种近乎急切的期待感瞬间攫住了他。

“报告,我是秦飞雲。”

“十分钟后,我办公室。”王振坤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依旧是那种标志性的、毫无起伏的冷硬腔调,听不出任何情绪,“单独前来。有任务。”

没有任何寒暄,没有询问位置,甚至没有给他回答“是”的机会。话音落下,通讯便干脆利落地切断了,只剩下单调的忙音。

秦飞雲握着终端,指尖感受到金属外壳冰冷的触感。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完全察觉的松懈感,悄然取代了刚才的烦躁。任务。新的任务。这正是他此刻最需要的。全身心地投入进去,用职责的绳索捆扎好那些纷乱的念头,让它们沉寂下去。只要再次投入任务,他确信,很快,一切就能恢复“正常”。

他迅速整理制服领口,背上那个简单的行囊,步伐沉稳而迅速地离开了休息舱,穿过依旧喧嚣的维修甲板,汇入太空城通道的人流。

十分钟后,秦飞雲准时出现在王振坤办公室厚重的合金门外。

办公室内光线明亮而冷清,巨大的战术星图在墙壁上无声流转。王振坤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并未抬头,只是专注于面前的数据板。听到脚步声,他才抬起眼,目光在秦飞雲身上扫过,重点在他恢复良好的左腿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示意他坐下。

秦飞雲依言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背脊挺直,双手放在膝上,目光平视前方,等待指示。他做好了接受任何询问、质询甚至批评的准备。

然而,王振坤并没有提及任何关于火星任务、关于艾尔薇拉、关于他近期状态的问题。他甚至没有一句寒暄。他只是拿起桌面上早已准备好的一份纸质文件——这在电子化高度普及的太空城显得格外醒目,动作平稳地推到秦飞雲面前。

“这个,你拿着。”

秦飞雲的目光落在那份文件上。深蓝色的硬质封皮,印着地球环地轨道防卫队(E.O.D.T.)的银灰色徽记。封面上方,一行加粗的黑色字体清晰地映入眼帘:

“地球环地轨道防卫队(E.O.D.T.)人事调动命令”

他的视线迅速向下移动,掠过标准的文件编号和日期,定格在核心内容上:

“调出单位:E.O.D.T.所属E-07编队-归燕号

调入单位:[单位代码:D-44]

调动人员:秦飞雲(下士)

生效日期:即日

任务性质:特别勤务

备注:单人调动,不涉及原单位装备及人员。接令后即刻前往指定坐标报到,接受新单位指挥官指令。详细任务简报于报到后下发。”

王振坤的目光依旧锁定在秦飞雲脸上,似乎想捕捉他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语气平淡地补充了一句:

“这次任务,只有你一个人。”

飞卢小说,飞要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