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人调动。
不涉及原单位装备及人员。
即刻前往。
这四个字像冰锥,刺破了他用连日高强度工作强行构筑起来的麻木外壳,直抵深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这意味着什么?不是轮休,不是临时借调,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齿轮,在他紧绷的神经上碾过。调离E-07?离开归燕号?离开刚刚同生共死、把命都拴在一起的赵海成、杨磊、李泉他们?永远?
还有那个刚刚被强行压进心底、带着浅绿裙摆和棉花糖甜香的身影。
一股尖锐的涩意猛地堵在喉咙口,他几乎能听到心脏沉重撞击胸腔的回音。火星冰原下电磁弹射的狂暴推力,寂静回廊中粒子光网撕裂装甲的锐鸣,木星边缘翻滚时舰体不堪重负的呻吟......那些画面裹挟着引擎的咆哮和战友的嘶吼,瞬间淹没了这间过分安静的办公室。
他仿佛又嗅到了轮机舱里机油和冷却液混合的浓烈气味,听到了瓦西里跑调的俄语小调。那是他的船,他的锚地。现在,命令要他拔锚,孤身远航。
双手在膝盖上紧握成拳却迟迟没有松开。调令就摊在面前,旁边放着一支电子签字笔。笔尖幽蓝的指示灯规律地闪烁,像无声的催促。可他悬在笔上的手,却重逾千斤。
签下去,就意味着彻底割断。那些在硝烟和星光里淬炼出的信任和情谊,那些刚刚并肩冲出生死线的兄弟,难道就要这样告别?他甚至无法想象,当赵海成那粗粝的嗓子吼出“代理船长你要跑路?”时,自己该如何回答。
他做不到,做不到像签一份普通文件一样,轻飘飘地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转身离开,仿佛那艘船、那些人只是任务列表上一个可以划掉的条目。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里流淌。头顶通风口细微的气流声被无限放大。王振坤的目光,鹰隼般锐利,穿透了这短暂的僵持,落在他脸上每一丝细微的纹路上。那目光带着审视,更带着一种洞悉的穿透力,仿佛能看透他心底翻腾的不甘、茫然和沉重如铁的告别。
“有疑问?”王振坤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依旧是那种缺乏起伏的冷硬腔调。
秦飞雲抿紧了唇,没有立刻回答。疑问太多了,为何是他?为何只有他?D-44是什么地方?但军人的本能让他将这些问题压在心底,声音竭力维持着平稳,却依旧泄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最终只吐出一句:
“报告大校同志,没有疑问。服从命令。”
王振坤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两秒,这才缓缓向后靠进宽大的椅背,指尖在光洁的桌面上轻轻叩击了一下。“是沃纳·施密特。”他开口,言简意赅,“冰穹一号的站长。他坚持向联合国维和部队特别行动司推荐了你。点名要人。”
维和部队?UNPKF?
这四个字母像一道无声的闪电劈开了秦飞雲混乱的思绪,带来瞬间的空白和更深的愕然。他猛地抬眼看向王振坤,黑眸中翻涌着难以置信的惊涛。那几乎是另一个世界,一个远离E.O.D.T.日常巡逻与边境摩擦、在更高层面处理国家间冲突与危机阴影的机构。他一个E.O.D.T.的下士,何德何能?
而沃纳?那个在南极冰盖之下,顶着巨大压力收留他们,最终用电磁弹射轨道将他们“射”向生路的老站长?秦飞雲想到此,紧绷的神经这才有了一丝松动。冰穹下老站长隔着防爆玻璃凝重而复杂的注视,瞬间清晰地回闪。那份沉默的托付和祝福原来并未止步于冰原。
“推荐?”秦飞雲的声音有些干涩,几乎是本能地反问出口。
“提名理由,是你在诺克提斯行动及后续撤离中展现出的‘判断力、责任感及在极限压力下维持行动目标的能力’。”
王振坤复述着,语气平淡得像在读一份技术参数报告,“维和部队协调分部评估后,认为符合他们一项特定勤务的需求。调令来自联合国安全理事会,E.O.D.T.层面配合执行。”他锐利的目光在秦飞雲脸上停顿了一瞬,仿佛要穿透他表面的惊愕,“此次调动是阶段性借调性质,非永久脱离E-07。任务周期视具体情况而定。”
阶段性借调,不是永别。秦飞雲心脏猛地一跳,一股难以言喻的松弛感悄然弥漫开,紧绷的肩线微不可察地塌下了一分。
王振坤的目光并未移开,反而更深地看进秦飞雲眼底。“任务细节属于维和部队内部权限,报到后由你的新指挥官向你下达。”他的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告诫的意味:
“但有一点,秦飞雲同志。”
秦飞雲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
“任务就是任务。执行它,完成它。”王振坤的指尖在桌面上重重一叩,“但别再像在火星那样,把自己当成可以随意消耗的一次性部件。你的命,”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秦飞雲已经恢复如常、但曾被打穿过的左小腿,“只有一条,它比任何任务都珍贵。活着回来。”
佐拉船长在轮机舱门口那了然的目光瞬间浮现在脑海,原来自己这些天近乎自虐般把自己焊在船上的状态,早已被这位大大咧咧的长官看在眼里。佐拉船长一定把他近期的状态报告给了王振坤。这份来自严厉长官的、近乎直白的“珍视生命”的告诫,像一股微弱的暖流,意外地冲撞着他冰封的心湖,带来一丝酸涩的震荡。
没有多余的安慰,没有煽情的告别。王振坤的作风一贯如此。他用任务和职责,以及这句沉甸甸的嘱托,为秦飞雲此刻的迷茫指明了方向——至少是一个暂时可以投入全部精力的方向。
“明白!大校同志!”
“很好。”王振坤收回目光,指向办公室厚重的合金门,“接你的专机已在港口区待命。负责引导的专员在指定坐标点等候。即刻出发,不得延误。”
没有时间告别了。
秦飞雲猛地抓起桌上的笔,笔尖划过调令签名栏的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他签下自己的名字,笔迹比平时略显潦草,却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然。放下笔,他抓起放在脚边的那个半旧军用背囊,向王振坤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动作利落,转身大步走向门口。合金门无声滑开,又在他身后无声关闭,将办公室的冷寂彻底隔绝。
走进太空城繁忙的主通道,节日的气氛扑面而来。彩灯闪烁,人流如织,欢声笑语与他内心的寂静形成鲜明对比。他掏出个人终端,手指划过屏幕,拨通了那个标注着“家”的号码。几声忙音后,一个温和中带着疲惫的女声响起:
“喂?阿雲?”
“妈,”秦飞雲的声音下意识地放轻缓,脚步却丝毫未停,“是我。”
“哎,怎么这时候打来?是不是快回来了?妈给你包了你最喜欢的荠菜猪肉饺子冻着呢……”
母亲的声音带着期盼的暖意,秦飞雲喉结滚动了一下,一股酸涩猛地冲上鼻尖。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
“妈,今年过年……我可能回不去了。”
电话那头瞬间沉默下来,只有细微的电流声。几秒钟后,母亲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努力维持着平静,却难掩失落:“……这样啊。是……又有任务了?”
“嗯。临时调动,挺急的。”秦飞雲尽量让语气显得轻松平常,“您别担心,不是危险任务。就是……地点有点远,时间可能长点。您自己在家,多注意身体,别太累。等任务结束,我一定回去,好好陪您几天。”
终端那头沉默了一两秒,随即传来母亲带着笑意的声音,没有追问,没有抱怨,只有全然的信任和包容:“知道了。任务要紧,注意安全,按时吃饭。妈这边一切都好,别惦记,饺子…妈给你冻冰箱里,等你回来再煮。”那声音像冬日里温热的暖炉,熨帖着他此刻纷乱的心绪。
“嗯。您也保重。”秦飞雲低低应了一声,飞快地挂断了通讯。他不敢再多说一句,生怕被母亲听出自己声音里那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将终端紧紧攥在手心,金属外壳硌着掌心的皮肤,带来一丝锐痛。他加快脚步,几乎是奔跑着穿过连接生活区与港口区的宽阔天桥。
他没有走向通往归燕号泊位的通道。告别的场面太沉重,他怕自己动摇,怕自己回头,也怕看到兄弟们不解或担忧的眼神。此刻,他需要的是向前走,像一颗被发射出去的子弹,不容回头。
路过生活广场边缘时,熟悉的声音带着点意外响起:“飞雲?”
秦飞雲脚步一顿。林澜正从一家挂着“太空纪念品”招牌的小店里出来,手里还拎着个装模型的纸袋。她看着秦飞雲背着行囊、步履匆匆的样子,又瞥了一眼他手中紧攥着的、露出深蓝色一角的文件,脸上写满了疑惑和关切:“你这是……要回家?航班不是还有两小时吗?”
秦飞雲迎上她的目光,努力让表情显得自然。“嗯,临时……有点急事,改签了早一班的。”他语速平稳,甚至刻意带上了一点轻松,“帮我跟老赵他们说一声,年礼……等我回来补上。”他顿了顿,补充道,“家里有点事,得赶回去处理。”
“回家?”林澜眼中的疑惑并未完全散去,她看了看秦飞雲略显匆忙的样子,又看了看他行囊的简朴,最终只是点了点头,“那……路上小心。代问阿姨好。新年快乐啊!”她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秦飞雲已经侧身,朝她挥了挥手,快步拐进了旁边标有“军事通道”字样的合金拱门。
“新年快乐!”秦飞雲的声音从通道口传来,带着回音,人已消失在门后。
林澜站在原地,看着那扇迅速关闭的合金门,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回家?军用通道?她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但最终只是摇了摇头,抱着纸袋转身离开。
军用通道内光线冷白,空气带着循环系统过滤后的微凉,通道内光线冷白,只有他急促的脚步声在空旷的金属廊壁间回荡,撞击出孤独的回响,格外清晰。他跑着,背囊拍打着后背,脑子里一片混乱的空白。离开是对的,必须离开。签下调令时那股决绝的劲头在独自面对这冰冷的通道时,悄然裂开缝隙,丝丝缕缕的不确定和沉甸甸的离愁渗透进来。他终究没能好好道别。
无数念头纷至沓来,又被他强行按捺下去。他将所有的杂念、所有的不舍与疑惑,都死死地压进意识的最底层,用一层名为“任务”的坚硬外壳紧紧包裹。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他只需要到达C-7泊位,报到,然后执行命令。
通道尽头的光线骤然开阔。巨大的泊位出现在眼前,停泊平台延伸向深邃的宇宙背景。这里是军用港口的核心泊位区之一,穹顶极高,空间广阔。巨大的工程机械臂沉默的蛰伏在阴影里。几艘体型各异、涂装肃杀的舰船停靠在各自的泊位上。
秦飞雲的目光几乎是瞬间就被泊位尽头那个身影牢牢攫住了。
它静静地停在那里,线条凌厉得如同宇宙本身雕刻的匕首。通体覆盖着一种吸光的哑光灰黑涂装,没有任何多余的标识或灯光,仿佛能吞噬周围的光线。扁平的机身,锐利的前掠翼,以及那些巧妙地隐藏在机体边缘、此刻只发出微弱幽蓝光芒的矢量喷口——一切都与寂静回廊中那道撕裂死亡光网、如同幽灵般出现又消失的灰影完美吻合。
秦飞雲的心脏猛地一缩,瞳孔骤然放大。火星那场亡命奔袭中最神秘莫测、也最关键的转折点,竟然以这样一种方式,毫无征兆地再次撞入他的现实。
就在他心神剧震之际,那架灰黑色战机的座舱罩无声地向后滑开。一个穿着同样哑光灰黑连体制服的身影利落地跨出座舱,顺着舷梯走了下来。来人摘下流线型头盔,随意地夹在腋下,露出了一头略显凌乱的亚麻色短发和一张带着玩味笑容的中年脸庞。
当看清那张脸时,秦飞雲只觉得大脑“嗡”的一声,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彻底失去了思考能力
卡尔
是那个在元旦休假期间与自己私下会面,自称是“战地记者”、带着一脸真诚和探究、试图从他这里挖掘“真相”的卡尔,卡尔.维特
此刻的卡尔,脸上哪还有半分记者那种混杂着理想主义和些许莽撞的气质?他穿着一身剪裁合体、没有任何标识的深灰色作战服,身姿挺拔,眼神锐利而沉静,嘴角那抹笑容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狡黠和淡淡的歉意。
“Surprise?”卡尔的声音在空旷的泊位里响起,带着点轻松的笑意,打破了凝固的空气。他几步走到僵在原地的秦飞雲面前,伸出手,“重新认识一下,卡尔·德瑞克。联合国维和部队特别行动处,外勤专员。”他嘴角的弧度加深,带着点恶作剧得逞般的狡黠,“上次在这里……嗯,工作需要,身份需要一点小小的‘艺术加工’。不过,我保证,对你的评价可都是发自肺腑的,秦船长。”
他抬手,随意地指了指身后那架散发着危险气息的灰黑色战机,又指了指自己身上那套显然属于某个强力机构的作战服,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许,语气变得干脆利落,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不过现在,真不是叙旧的好时候。我们得抓紧时间了,飞行员同志。欢迎登上‘灰隼’,你的新‘座驾’——或者说,临时的。”
他朝秦飞雲伸出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引擎低沉而强劲的启动嗡鸣声,如同猛兽苏醒的低吼,在寂静的泊位中骤然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推力,瞬间填满了秦飞雲耳边所有的空间,也粗暴地打断了他翻腾的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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