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隼战机撕裂平流层,下方不再是浩瀚无垠的深空蓝,而是逐渐清晰、带着尘土与沟壑的赭黄色大地。自离开新长城太空城的港口区,整整半个小时,机舱内如同凝固的寒冰,只有引擎低沉而稳定的嗡鸣是唯一的背景音。卡尔专注地操控着飞行姿态,秦飞雲则沉默地坐在后座,目光穿透狭小的强化舷窗,落在下方那片越来越近、轮廓分明的辽阔土地。
中东。干燥、古老、纷争之地。连绵的黄褐色山脉与点缀其间的零星绿洲逐渐清晰,取代了纯粹的蔚蓝海洋,在稀薄的云层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广袤的荒漠间点缀着零星的绿洲和蜿蜒的河流,如同垂死之人皮肤上最后一点生机。这不是他预想中的航线,至少这里不是北美东海岸。
“我们为什么在这里?”秦飞雲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干涩得如同砂砾摩擦。他看向前座卡尔的后脑勺,“调令的最终目的地,应该是纽约联合国总部。”
卡尔没有回头,手指在闪烁着幽绿光芒的触控面板上轻盈划过,灰隼战机轻盈地侧倾,避开一片气流紊乱区。
“观察力不错,秦。不过,我们本来就不去纽约。”
秦飞雲皱眉,等待下文。
“先纠正两点”卡尔的声音透过内部通讯器传来,带着一丝金属般的质感:
“第一,我们从未计划去纽约。第二,没有偏离航线。我们一直在正确的轨道上。”他终于侧过脸,锐利的目光透过驾驶舱隔板的缝隙,精准地落在秦飞雲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玩味的审视。
“‘D-44’,你的调令上写得很清楚。它指的不是某个基地的坐标,而是我们身下这匹铁鸟。”他敲了敲身下的座椅,发出沉闷的回响,“灰隼,D-44。从现在起,到任务结束,它就是你的新单位,你的移动指挥所。而我,”他嘴角扯起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既是你的搭档,也是你在这次任务中的临时上司。明白?”
秦飞雲的眉头紧紧锁起,调令带来的冲击尚未完全平复,此刻又被赋予了更具体也更荒诞的形态——一架高速穿梭于大气层边缘的钢铁猛禽。一个没有根基、只有代号的“单位”。
“明白了。”秦飞雲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那么,任务是什么?需要我们深入中东腹地?”
卡尔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伸手在身旁的控制台下方摸索了一下。一声轻微的金属碰撞声响起,一个闪着冷硬光泽的小物件被他从肩头抛了过来,划出一道短促的弧线,精准地落在秦飞雲摊开的手掌中。
入手冰凉,沉甸甸的。是一块标准的士兵身份识别牌(狗牌)。秦飞雲借着舷窗外透入的天光低头看去。链子磨损得厉害,显示出长期佩戴的痕迹。牌面上凸起的字母和数字异常清晰:
ADAM.CHEN
ABPOSNEG
UNPKF-RRF-771
亚当·陈。一个全然陌生的名字,一个完全虚构的身份。所属部队也从显眼的E.O.D.T.变成了UNPKF下属某个听起来像是后勤支援的部门。秦飞雲捏着这块冰冷的小金属片,指腹划过陌生的名字和单位代码,抬头看向后视镜,镜中卡尔的目光平静地回视着他,带着洞悉的了然。
“很疑惑吗?”卡尔的声音再次响起,“我们接下来的活儿,不是开着炮舰去轨道轰炸,也不是站在聚光灯下挥舞调停书。是‘暗中调查’,秦。就像藏在阴影里的蜘蛛,织网,观察,等待致命一击的时机,或者…在灾难发生前把它掐灭。”
他顿了顿,语气里多了一丝玩味,“我可不想任务刚结束,就被某个记仇的军阀或者情报头子顺着我那张帅脸找上门来‘叙旧’。所以,你要暂时忘了秦飞雲,忘了E-07,你是亚当·陈,擅长战场通讯设备维护与数据链分析的军士长。一个背景干净,不太起眼的角色。”
他下巴朝秦飞雲脚边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扬了扬:“里面有一套便服,换上。穿着E.O.D.T.那身‘我是太空兵’的制服下去,太扎眼了,等于举着喇叭喊‘看这里,有情况’。”
身份转换,潜入,情报优先。
卡尔短短几句话,勾勒出一个与秦飞雲过往经历截然不同的任务形态。没有并肩冲锋的战友,没有熟悉的舰船轰鸣,只有伪装、隐匿和一个临时搭档。他沉默地解开安全带,俯身从座位下拖出一个不起眼的黑色战术背包。拉开拉链,里面是一套叠放整齐、没有任何标识的沙色作训服,一顶同样颜色的软帽,还有一双磨损痕迹恰到好处的野战靴。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点对“秦飞雲”这个身份的剥离感,开始动作利落地更换衣物。机舱空间狭窄,动作间难免磕碰,但每一个解开纽扣、套上陌生布料的过程,都像是在强行覆盖掉过去的印记。当最后那顶软帽压住他黑色的短发,遮住部分前额时,镜面舷窗倒映出的,已然是一个气质略显沉郁、眼神警惕的陌生“技术军士”。
他沉默地将新的牌子挂上脖颈,金属贴紧皮肤,带来一丝凉意。身份牌下方,属于“秦飞雲”的那一块,被小心地摘下,塞进了背囊内袋深处。
“现在,”秦飞雲重新扣好安全带,声音低沉,目光如炬地锁定后视镜中卡尔的眼睛,“告诉我,UNPKF到底在调停什么?我们‘暗中调查’的目标,又是什么?”
卡尔没有立刻回答,灰隼战机开始降低高度,引擎的声调也随之改变,发出更沉闷的咆哮。舷窗外的景象急速放大,干涸的河床、风蚀严重的山丘、零星散布的土黄色城镇废墟,勾勒出一片饱经战火蹂躏的土地轮廓。战机被地球重力更紧密地捕获,微微的震颤透过座椅传递过来。几秒钟后,当机身再次恢复平稳滑翔姿态,他的声音才透过通讯器传来,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份枯燥的地理报告:
“K国和Y国。这对老冤家,纠缠了几十年,边境摩擦、袭击报复…像一出永不落幕的烂戏。我们斡旋过无数次,停火协议签了一沓,最后都成了擦屁股的废纸,调解团的门槛都快被他们踏破了。”
秦飞雲脑海中立刻浮现出相关的简报信息。Y国,位于东岸,国土狭小但科技军事力量强大。K国,雄踞另一端,战略纵深广阔,宗教影响力深远。两国积怨极深,历史、宗教、地缘利益盘根错节,是中东最大的火药桶之一。
卡尔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最近几年,情况变了味道。Y国那边不再满足于小打小闹,而是铁了心要把整个地区拖下水,把火烧得更旺。拒绝一切实质性的和平谈判,把联合国的特使当空气,甚至公开宣称要用‘决定性力量’彻底解决威胁。”
秦飞雲的心微微一沉。“决定性力量”?在当今世界,这个词背后的含义几乎不言而喻。
卡尔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反应,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确认情报时的凝重:“更严重的是,我们截获并反复验证的多渠道情报,其可信度已被评估为‘极高’。Y国高层已经秘密授权,在必要时动用‘特殊战术资产’,以加速战争进程,达成其战略目标。目标指向卡达尔腹地的关键军事节点和指挥中枢。”
特殊战术资产
秦飞雲的瞳孔骤然收缩,冰冷的寒意瞬间顺着脊椎爬升,火星矿坑的硝烟、玛尔塔舰长那枚染血的芯片、以及芯片里那份指向未来的预言,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串联起来,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刚换上的作战服内衬。
难道这两个国家也得到了那情报?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其引信,很快就会在这片古老而饱经创伤的土地上被点燃,那是当初他和艾尔薇拉一起想到的最坏的结果。
“战术核武器…TNWs…”秦飞雲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和一丝颤抖,这几个字重逾千钧。
“情报倾向于此,可能性极高。”卡尔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像淬了冰,“不是那种毁天灭地的战略武器,但足以抹平一座要塞,摧毁一支集结的军团,或者让一个指挥中心瞬间蒸发。更重要的是,”他加重了语气,“一旦有人开了这个口子,你猜猜,那些藏在世界各个角落的其他人,会怎么做?恐惧会像瘟疫一样蔓延,然后…砰!”
他模拟了一个爆炸的音效,冷酷而直接,“连锁反应。没人能独善其身。这就是为什么UNPKF这次不能只站在外面喊‘别打了’,必须介入,必须拿到确凿的证据,必须阻止那第一枚扳机的扣下。”
尽管秦飞雲在军校的战争史和战略课上无数次听过这个名词,了解它作为地面目标终极威慑的存在,但当它从一个执行秘密任务的特工口中,以“极高可信度”的情报形式说出来,即将成为现实时,那种冲击力是毁灭性的。
自这种东西诞生以来,它就像悬在全人类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是终极的威慑,也是文明自毁的按钮。近百年的相对和平,建立在恐怖的平衡之上。一旦这道禁忌被打破,那连锁反应,将如同推倒的第一块多米诺骨牌,引发的恐怕不仅仅是区域性的毁灭,而是全球性的核冬天,使人类文明加速滑向深渊。
冷汗浸湿了秦飞雲的后背,未来的阴影像实质的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他仿佛又看到了诺克提斯矿坑深处冲天而起的火光,听到了冰穹之下电磁轨道弹射时撕裂空气的尖啸,感受到了木星边缘被引力撕扯时那种濒临解体的绝望。
每一次,他都以为自己触碰到了地狱的边缘。然而此刻,卡尔口中轻描淡写吐出的“特殊战术资产”几个字,却让他意识到,人类亲手制造的地狱,其深度远超他的想象。
机舱内再次陷入短暂的沉默,只剩下引擎的嗡鸣和气流掠过机翼的呼啸。下方,地面的轮廓越来越大,灰黄色的建筑群蔓延开去,带着一种被风沙和时间侵蚀的疲惫感。一些区域能看到明显的焦黑废墟痕迹,像大地丑陋的伤疤。
“我们的任务,是调查。”卡尔强调道,“深入这片区域,利用‘灰隼’的机动性和我们的‘新身份’,尽可能靠近核心区域,确认那份情报的真实性:Y国是否真的储存并准备部署武器?部署在何处?由哪个部队负责?启动程序如何?时间窗口有多紧迫?”他一连串抛出关键问题,条理清晰。“我们需要的是无可辩驳的证据链,照片、信号特征、知情者证词,是任何能摆上圆桌,让大家无法再装聋作哑、必须立即采取实质性行动的铁证。”
他顿了一下,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维和老兵特有的冷硬与无奈:“我们是维和部队,秦。不是某个大国的打手,也不是上帝派来的审判官。我们就像一架天平,”他抬起一只手,在虚空中比划了一下,“一边是K,一边是Y,还有无数被裹挟进来的周边国家和平民。我们的职责,是在这架天平彻底倾覆、把所有人都砸得粉身碎骨之前,尽力去维持它的平衡。我们不拉偏架,也绝不会容忍任何一方,无论是谁,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
卡尔的目光再次通过后视镜,牢牢锁住秦飞雲的眼睛:
“找到证据,汇报上去。剩下的事情,是总部需要头疼的。他们需要依据来决定是施加毁灭性的制裁,是实施预防性的军事打击,还是最终被迫卷入一场没人能赢的战争。而我们,就是他们的眼睛和耳朵,深入这片即将沸腾的土地。”
秦飞雲深深吸了一口气,机舱内循环系统提供的空气涌入肺叶,冰冷而提神。他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卡尔的话像一盆冰水,浇灭了他因这几个字而瞬间燃起的惊涛骇浪,也让他混乱的思绪重新变得清晰。
恐惧和联想无济于事。他是军人,此刻更是一名潜入敌后的调查员。他没有再追问。所有必要的、他能知道的信息,卡尔已经清晰地传达。剩下的疑问,需要用自己的眼睛和行动去解答。
秦飞雲的目光重新投向舷窗外,战机高度已经很低。黄沙漫卷的戈壁边缘,那座灰黄色的城市像一头疲惫的巨兽匍匐在大地上。低矮的楼房密密麻麻,许多墙体布满弹孔或坍塌的痕迹。清真寺的穹顶在阳光下反射着陈旧的光泽。几条主要街道像干涸的血管,车辆如同微小的甲虫缓慢移动。更远处,可以看到被炸毁的桥梁残骸,如同断裂的脊骨横亘在河床上。一片巨大的、由简易帐篷构成的难民营,如同依附在城市边缘的灰色苔藓,在风沙中显得脆弱而绝望。没有硝烟,但空气中仿佛弥漫着无形的焦灼与创伤。
这就是他们的战场。没有归燕号的钢铁舰桥,没有璀璨的星海为背景,只有这片被仇恨和野心反复犁过、伤痕累累的土地。
和平
一个遥远得近乎奢侈的词汇,此刻沉甸甸地压在秦飞雲心头。
它真的永远无法降临这片被神遗弃、又被人反复诅咒的土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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