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隼战机俯冲的姿态骤然一改,引擎的咆哮声浪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层层削弱,从震耳欲聋的低吼迅速衰减为一种沉闷的、几近于无的蜂鸣。秦飞雲感到机身传来一阵细微的、如同薄膜被拉伸的震动。他紧盯着舷窗外的景象——漫天席卷的赭黄色沙尘暴,正狂暴地舔舐着强化玻璃。
就在他眼前,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灰隼战机那哑光深灰的机身表面,正发生着变化,如同滴入水中的墨汁晕染开,又像沙漠蜥蜴瞬间改变保护色,深沉的灰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被一种与下方无尽黄沙几乎完全一致的、带着颗粒质感的赭黄色所覆盖。这变化并非简单的喷漆变色,更像是无数微小的六边形单元在同步调整反射率和光谱特征,光线在其表面流过时,产生了奇妙的扭曲感。
战机表面细微的铆钉轮廓、引擎喷口的边缘、甚至驾驶舱盖的弧度,都变得模糊、失真。几秒钟后,整架灰隼几乎完全融入了下方那片广袤荒凉的背景之中,只剩下引擎喷口后方因高热而微微扭曲的空气,以及机体轮廓在特定角度下极其细微的光线折射,还能勉强证明它的存在。从高空俯瞰,它就像一片被风卷起的、稍显凝滞的巨大沙尘。
“光学迷彩?动态环境模拟?”秦飞雲脱口而出,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惊异。这种只存在于理论推演和高度机密报告中的技术,竟如此真实地应用在一架投入实战的飞行器上。
“算是吧,不过更复杂点。”卡尔的声音平静地解释,没有丝毫炫耀的意味,反而带着一种近乎苛刻的实用主义,“‘蜃景’系统,你们华夏主导开发的次世代玩意儿,原型机之一。能根据外部环境光谱实时调整机身表面的反射率和热辐射特征,骗过大部分光学和红外侦察手段。”他顿了一下,手指在控制面板上快速敲击,维持着飞行姿态的稳定,“但别高兴太早,秦。这东西耗能巨大,对高速机动和极端环境非常敏感。我们现在的低速巡航状态,最多也只能维持五分钟。五分钟一到,系统过热强制关闭,我们就得从‘沙云’变回显眼的‘铁鸟’。”
五分钟。秦飞雲默念着这个数字。在这片被无数双眼睛严密监视的冲突区域,五分钟的隐形窗口,既是机遇,也是悬在头顶的倒计时。
灰隼如同真正的幽灵,借助沙暴的掩护和自身短暂的“消失”,沿着一条干涸古河床的走向,悄无声息地切入两座巨大风蚀岩山形成的狭窄隘口。下方嶙峋的怪石和深切的沟壑提供了绝佳的天然遮蔽。战机轻盈地掠过一片相对平坦的砾石滩,起落架无声地探出,稳稳接触地面,激起一小片烟尘,随即被呼啸的风沙瞬间吞噬。
舱盖无声滑开,干燥灼热、夹杂着浓重尘土和硝烟残余气味的空气瞬间涌入,呛得秦飞雲喉咙发紧。卡尔率先跳下,动作敏捷地检查了一下周围环境,对秦飞雲打了个“安全”的手势。
“欢迎来到‘沙狐’安全屋,条件有限,凑合待着。”
卡尔率先跳下战机,动作利落。他走到一处被巨大岩壁天然凹陷形成的浅洞前,掀开几块用沙土和碎石伪装的厚重防水帆布,露出下面几个密封严实的军绿色箱子。
安全屋就在岩洞深处,与其说是屋子,不如说是个勉强能挡风遮沙的凹陷。几块军用帆布挂在岩壁上充当隔断,角落里堆放着压缩口粮、桶装水和几箱贴着UNPKF标志的医疗急救包。一张折叠桌,两把椅子,一台依靠大容量电池供电的加密通讯终端,就是全部家当。简陋,却透着实用主义的冰冷气息。
“检查装备,补充水分,十分钟后出发。”
两人没有浪费时间寒暄。卡尔迅速打开其中一个箱子,里面是折叠整齐的沙色本地传统长袍“卡夫坦”、头巾“格特拉”以及配套的固定绳圈“阿格尔”。他自己也快速脱掉了那身显眼的灰色连体制服,换上了一套同样不起眼的便装。
秦飞雲沉默地换上那套带着浓重尘土味的卡夫坦,柔软的棉布摩擦着皮肤,宽大的袍袖和兜帽带来一种陌生的包裹感。他最后将格特拉仔细缠绕在头上,用阿格尔固定好,只露出一双沉静锐利的眼睛。镜面般光亮的合金箱盖模糊地映出一个全然陌生的身影——一个饱经风霜、沉默寡言的中东旅人。
卡尔则从岩壁一个极其隐蔽的凹陷处拖出两个覆盖着厚厚尘土的帆布包,拉开拉链,里面是拆卸开的枪械部件——两支短小精悍但火力不俗的微型冲锋枪,以及几枚圆筒状的非致命震撼弹。他动作麻利地检查、组装,将一支冲锋枪和两枚震撼弹塞进秦飞雲的袍子内袋,另一支插进自己后腰的快速拔枪套,用外套下摆盖住。
两人摊开一张高精度卫星地图和一张手绘的城区详图。卡尔的手指精准地点在地图上一个被红圈标记的位置——位于城市中心边缘,一个标注着“老集市”的区域。
“备用通讯器,加密频段,贴在耳道里。”卡尔递过来两个米粒大小的黑色装置,线人在那里等我们。一个杂货铺老板,表面身份。”
卡尔的声音压得很低,“他是我们目前最可靠的线眼,抵抗组织埋得很深的一颗钉子。只有他能接触到D对方核心后勤链条的末端信息。目标地点,”他的指尖移向城区北部一片被密集标注为军事管制的区域,那里有几个巨大的地下仓库标识,“地下综合仓库群。情报交叉比对,结合之前的碎片信息,那里是最有可能藏匿TNWS的地点之一。我们需要他确认具体仓库编号、警卫轮换规律,最好能有内部结构图或异常能量读数记录。”
秦飞雲的目光在地图上快速移动,估算着距离:“这里到城区边缘,直线距离超过四十公里,开车?”
“灰隼太扎眼,不到最后确认目标或紧急撤离不能用。”卡尔点头,收起地图,指了指洞口外,“交通工具在那边,外面路况很烂。顺利的话,一个半小时。”
洞口另一侧的岩壁阴影下,停着一辆覆盖着厚厚沙尘、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丰田Hilux皮卡。车斗用帆布蒙着,里面似乎堆着杂物。车身布满划痕和凹坑,后视镜少了一个,挡风玻璃上有几道细密的裂纹。这是一辆完美融入这片废土的“战地出租车”。
引擎发出一阵嘶哑的咳嗽声,随即勉强稳定下来,发出沉闷的轰鸣。卡尔驾驶着这辆饱经风霜的皮卡,颠簸着驶出山谷,汇入一条勉强能辨认出是道路的、布满弹坑和碎石的车辙印。
车窗外,景象如同地狱的画卷在秦飞雲眼前徐徐展开,带着令人窒息的冲击力。
起初是广袤无垠的荒漠,单调、死寂,只有风沙在呜咽。很快,道路两旁开始出现零星散落的建筑残骸。不是完整的废墟,而是被反复轰炸、炮击后彻底“粉碎”的痕迹。混凝土墙体像被巨兽啃噬过,扭曲的钢筋狰狞地刺向灰黄的天空。烧得焦黑的汽车骨架东倒西歪,有的叠在一起,形成怪诞的金属坟冢。
越靠近城市方向,景象越是触目惊心。整片整片的居民区被彻底抹平,只剩下地基的轮廓和散落的砖石瓦砾。一个半截的儿童秋千架孤零零地立在废墟中央,锈迹斑斑的链条在风中发出轻微的呜咽。一面残存的墙壁上,用鲜艳颜料绘制的花朵图案,在焦黑的弹痕旁显得格外刺眼和绝望。
道路早已不成形状,更像是被无数车轮和炮火硬生生犁出来的痕迹。道路两旁,曾经可能是农田或村庄的地方,只剩下断壁残垣。偶尔能看到一栋相对“完整”的建筑,也只剩下空荡荡的窗洞,如同骷髅的眼窝,无声地凝视着荒漠。
更令人窒息的是那些尸体。
空气中那股焦糊与腐朽混合的气味越来越浓烈,逐渐被一种更加令人作呕的甜腻腥臭所取代。风卷起沙尘,也带来了这股死亡的气息。
路边,开始出现被随意丢弃、甚至只是浅浅掩埋的尸体。他们像被随意丢弃的垃圾,散落在废墟边缘、干涸的沟渠旁、甚至道路中央被炸出的弹坑里。有的蜷缩着,有的伸展开,姿态凝固在死亡降临的瞬间。衣物早已被烈日和风沙侵蚀得破烂不堪,颜色黯淡。大多数尸体呈现出一种可怕的焦黑色,显然在生前或死后被烈焰吞噬过,皮肉碳化收缩,紧贴在骨头上,形成一具具扭曲可怖的黑色雕塑。苍蝇如同厚重的黑云,在尸堆上空嗡嗡盘旋,形成令人头皮发麻的移动阴影。
胃部一阵剧烈的翻搅,喉咙发紧。秦飞雲猛地咬紧牙关,强迫自己将那股翻涌的呕意死死压下去,脸色却控制不住地微微发白。他见过太空中的死亡,冰冷、迅速,甚至带着某种残酷的“洁净”。但眼前这种暴露在烈日下、缓慢腐烂、被虫豸啃噬、被风沙掩埋的死亡,带着一种原始的、令人灵魂颤栗的污秽与绝望。这不是战斗的余烬,而是战争本身最肮脏、最被遗忘的角落。
卡尔面无表情,似乎早已习惯,只是面无表情地猛打方向盘,脚下油门踩得更深了一些。破旧的皮卡在坑洼的道路上疯狂颠簸,试图尽快逃离这片死亡地带。
“看路边。”卡尔的声音冰冷地响起,打破了车内令人窒息的沉默。
秦飞雲强忍着不适,顺着他的示意看向道路更外侧的旷野。那里,在稀疏的灌木丛和沙丘的阴影下,蜷缩着零星的人群。他们裹着破旧的毯子或头巾,眼神空洞麻木,如同沙漠中失去生命力的枯草。
“他们是谁?”秦飞雲的声音有些沙哑。
“谁都不是。”卡尔的声音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疲惫和深沉的讽刺,“也许昨天还是邻居,今天就成了对方炮弹下的‘统计数字’。家没了,亲人死了,或者就在对面战壕里。没有身份,没有未来,只有等死,或者等下一颗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炮弹。”
皮卡疯狂地颠簸着,冲过一片开阔的交火缓冲区。视野两侧的废墟更高、更密集,弹孔如同麻子般布满每一堵尚存的墙壁。终于,道路前方出现了相对“完整”的建筑轮廓,这是老城区的边缘。残破,但至少有了人迹。
低矮的土坯房挤在一起,墙壁上同样布满弹孔和炮击留下的巨大豁口。坑洼不平的道路两旁,污水横流,垃圾堆积如山。衣衫褴褛的人们如同幽灵般在废墟的阴影中移动,眼神空洞麻木。几个瘦骨嶙峋的孩子赤着脚,在瓦砾堆里翻找着什么。一个裹着褪色黑袍的老妇人,坐在自家只剩半边的门槛上,眼神直勾勾地望着驶过的皮卡,浑浊的眸子里没有任何光彩。空气中弥漫着垃圾腐败、污水发酵和人体汗馊混合的刺鼻气味,比纯粹的尸臭更令人窒息,因为它象征着一种漫长而无望的苟活。
“这就是城市。”卡尔的声音打破了车内的死寂,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或者,是它现在的样子。轰炸,占领,反抗,再轰炸,循环往复。你看到的这些房子,”他抬手指了指路边一栋用废弃铁皮、塑料布和烧焦的木头勉强拼凑起来的窝棚,“可能半年前刚被炸平过一次。废墟上建起新的废墟,这就是他们的生活。”
皮卡驶入一条相对宽阔、却同样破败的街道。街角,一堆燃烧的垃圾散发着黑烟。几个持着老旧步枪、穿着五花八门制服的武装人员懒散地靠在断墙边,警惕而冷漠地打量着这辆闯入的破车。卡尔放慢车速,神色自若,甚至朝其中一个看似头目的人微微点了点头。对方目光扫过他们破旧的衣着和更破的皮卡,似乎失去了兴趣,懒洋洋地挥了挥手。
卡尔重新加速,皮卡驶过那个街角。他侧过头,目光扫过秦飞雲依旧紧绷的侧脸和紧握的拳头,嘴角扯起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
“亚当,或者说……秦。”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引擎的噪音,“你来自一个伟大的文明,一个在几千年前就有人喊出‘书同文,车同轨’,用铁与血碾碎无数割据,硬生生铸就了一个庞大统一体的国度。‘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你们的历史课本里是这么写的吧?”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车窗外飞速掠过的、在废墟夹缝中艰难求生的麻木面孔,那些在垃圾堆里翻找的孩子,那个眼神空洞的老妇人。
“看看这里。”卡尔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愤怒和讥诮,“这里没有那柄横扫六合的利剑。这里只有永无止境的碎片……每一个都觉得自己手握真理,每一个都想把别人踩在脚下,或者彻底从地图上抹掉。仇恨像野草,烧不尽,风一吹,沾着血和石油,长得比什么都快!”
他的手指用力敲了敲布满灰尘和裂纹的仪表盘,发出沉闷的响声。
“统一?和平?对他们很多人来说,那是根本不曾存在过的神话!他们生下来就在仇恨里泡着,学会的第一句话可能就是诅咒隔壁村的人去死!那些坐在别的什么地方豪华办公室里高谈阔论的老爷们,那些躲在安全的后方,为了什么目的不断把武器和金钱塞进这片土地,好让这把火烧得更旺的疯子们……”卡尔的语速越来越快,声音里压抑的怒火几乎要化为实质,“他们懂什么?!他们只懂得在这天平上,再他妈狠狠地加上一块带血的砝码!”
他没有回答卡尔的反问,也没有试图去评价那些远在千里之外的“大人物”。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这片在战火中反复涅槃又迅速凋零的土地,看着那些在废墟夹缝中艰难求生的面孔,看着远处那被严密军事管制的、可能隐藏着毁灭性武器的仓库方向。
车厢内只剩下老旧引擎的嘶吼、轮胎碾过碎石的噪音,以及窗外那个垂死世界传来的、令人窒息的背景音。
他的目光穿透布满灰尘的车窗,投向城市深处那片被铁丝网和高墙围起来的阴影之地,眼神沉静得如同深潭,却仿佛压抑着即将喷发的熔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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