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出师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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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破丰田皮卡猛地刹住,轮胎摩擦着坑洼的土路,卷起一小股呛人的烟尘。卡尔没熄火,他迅速扫过这条通向老集市心脏的狭窄巷口:两侧是歪斜、布满弹孔和烟熏痕迹的土黄色矮墙,巷内光线昏暗,堆积的杂物在深处投下扭曲的阴影。

“就这里。”卡尔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紧绷。他解开安全带,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宽大的本地长袍下摆随着动作掀起一角,隐约露出后腰枪套的轮廓。“你守着车,眼睛放亮点,亚当。记住,”

他侧过头,目光穿透兜帽的阴影,钉子般凿进秦飞雲的眼底,“这里,没有‘无辜’。一只苍蝇,一个影子,甚至墙角的石头,都可能是要你命的东西。别信任何人,别有任何好奇心。”

“如果里面,”卡尔的下巴朝幽暗的巷子深处扬了扬,“传出枪响……别犹豫,别回头找我。立刻发动车子,原路冲出去,用最快速度回安全屋。明白?”他的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秦飞雲喉咙有些发紧,他迎着卡尔的目光,重重地点了下头。袍袖下,他的手指已经无声地滑入内袋,指尖稳稳地搭在了微型冲锋枪粗糙的握柄和扳机护圈上。卡尔不再多言,身影一晃,像一滴水融入墨池,迅速消失在巷子深处那片昏暗的阴影里。

巷口只剩下秦飞雲和这辆破旧的皮卡,引擎的喘息成了唯一的背景音。他背靠着滚烫的车门,宽大的格特拉头巾拉得很低,只露出一双警惕扫视的眼睛。卡尔的话像冰锥刺进脑海,将眼前这个勉强称之为“集市”的地方,每一寸景象都染上了危险的底色。

空气浑浊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污水在坑洼的路面上积成黑绿色的水洼,刺鼻的气味混合着腐烂垃圾的酸臭、劣质柴油燃烧的呛人、劣质香料刺鼻的辛香,还有一种若有若无、但挥之不去的血腥和硝烟残留的焦糊味,沉甸甸地压在人的肺叶上。

几个摊贩蜷缩在棚屋的阴影里,面前摆着寥寥无几的货物:干瘪发黑的椰枣,蒙着厚厚灰尘、包装破损的饼干,还有用脏兮兮的塑料桶盛着的浑浊饮用水。买水的人小心翼翼地将几个硬币递给摊主,换来小半杯浑浊的液体,贪婪地一饮而尽。所有人的脸上都蒙着一层灰黄色的尘土,眼神里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绝望。

生存,在这里被剥去了所有文明的伪装,只剩下最原始、最肮脏的挣扎。

秦飞雲的目光掠过那些在废墟中奔跑的孩子,他们在不远处一片相对平整的瓦砾堆上玩耍。瘦得惊人,颧骨高高凸起,黝黑的小脸上沾满污垢。他们没有嬉笑,只是沉默地用捡来的碎石和扭曲的铁丝摆弄着,模仿着某种构筑工事或埋设爆炸物的动作。其中一个稍大些的男孩,目光无意间扫过巷口,落在了倚着皮卡的秦飞雲身上。

那眼神不是孩童的好奇,而是一种混合着警惕、评估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冷酷的打量,像秃鹫在衡量腐肉的价值。秦飞雲的心微微一沉,他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让自己的目光变得空洞,仿佛穿透了这片废墟集市,投向更虚无的远方。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恶臭和死寂中缓慢爬行。皮卡引擎盖下的余热烘烤着他的后背。巷子深处没有任何声音传来,卡尔像是彻底沉入了黑暗的深渊。

一丝恍惚袭来,眼前这片被炮火反复犁过的黄褐色废墟,竟诡异地与两个多月前哈萨克斯坦荒原上那场亡命奔逃的景象重叠了。同样是绝望的奔逃,同样是荒芜的土地,同样是追兵,只是那时身边还有艾尔薇拉那双湛蓝的眼睛,有巡警的及时搭救。而现在,只有这身散发着陌生尘土味的袍子,一把冰冷的枪,和一个消失在死亡阴影中的临时搭档。

就在这时,一股极其轻微的拉扯感从袍角传来。

秦飞雲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同触电般猛地转身,但目标不是预想中持枪的士兵或凶悍的暴徒。

一个瘦小得惊人的身影,几乎完全裹在看不出原本颜色、满是破洞的脏布袍子里。枯草般纠结打绺的头发下,是一张脏得只剩下一双眼睛的小脸。那双眼睛异常的大,深陷在眼窝里,眼白泛着病态的黄浊,瞳孔却像两潭死寂的墨水,直勾勾地盯着他。

她一只黑乎乎、瘦骨嶙峋的小手,正紧紧地攥着长袍的下摆,力道固执得惊人。她没有说话,只是那样死死地、空洞地望着他,仿佛在传递某种无法言说的执念。

秦飞雲紧绷的神经并没有因为对方是个孩子而放松,反而因为卡尔那句“没有无辜”的警告而更加警惕。他快速扫视周围,巷口暂时没有异常目光聚焦过来,几个玩耍的孩子也只是瞥了一眼就继续他们的“游戏”。

他缓缓松开紧握扳机的手指,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生硬,用英语低声问:“你……需要什么?”

女孩毫无反应,只是依旧死死攥着他的袍角,那双黑沉沉的大眼睛固执地望着他,嘴唇紧紧抿着,像被缝住了一样。

秦飞雲皱了皱眉,左手小心翼翼地探进另一个袍子口袋,摸出一颗用锡纸包裹、原本是应急用的奶糖。他飞快地将糖塞进女孩那只空着的小手里,用眼神示意她。

女孩低头看了看掌心里的糖果,又抬起头看看秦飞雲,眼神里没有任何得到食物的欣喜,反而掠过一丝极淡的困惑甚至可以说是失望。她依旧没有动那颗糖,小手反而将他的袍角攥得更紧了,身体甚至微微向他靠了靠,仿佛要寻求某种庇护。

秦飞雲的心一点点沉下去。这不是单纯的乞讨。这孩子不对劲。就在他犹豫着是否要强行挣脱,避免成为显眼目标时——

“砰!砰砰砰!”

一连串尖锐、急促、毫无征兆的枪声猛地从巷子深处炸开,瞬间撕裂了集市表面那层勉强维持的麻木喧嚣。

几乎是枪响的同一瞬间,一道人影如同被猛兽追赶般从昏暗的巷口跌撞冲出。是卡尔,他脸色铁青,嘴角似乎有一丝擦伤渗出血迹,宽大的卡夫坦下摆被什么东西撕裂了一道口子。他并非独身冲出,一只手还死死拽着一个同样穿着本地长袍、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人影,那人身形佝偻,动作踉跄,显然年纪不小。

“上车!快!”卡尔的嘶吼声压过枪声的余音和集市骤然爆发的混乱尖叫,带着一种濒临极限的急迫。

秦飞雲没有丝毫犹豫,猛地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就在他一只脚要跨上车的刹那,眼角余光瞥见——那个脏兮兮的小女孩,在震耳欲聋的枪声和人群惊恐的奔逃推搡中,竟依旧死死攥着他的袍角没松手!小小的身体在混乱中被撞得东倒西歪,那双大眼睛里充满了纯粹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惧,死死地盯着他,仿佛他是这片混乱地狱里唯一的锚点。

看着那双充满恐惧和依赖的眼睛,秦飞雲脑子里卡尔那句冰冷的警告“别信任何人”与眼前这张脏污的小脸猛烈碰撞。电光火石间,他猛地一咬牙,几乎是出于一种本能,弯腰探臂,一把捞住那女孩瘦小的身体,像拎起一只受惊的小猫,将她整个儿塞进了后座,自己也紧跟着扑进副驾驶位,用力甩上车门。

“坐稳!”卡尔目眦欲裂,一脚将油门几乎踩进发动机舱,老旧的丰田皮卡发出一声垂死般的咆哮,轮胎疯狂地刨抓着地面,卷起漫天沙尘,如同离弦之箭般猛地向前窜去。

“怎么回事?!”秦飞雲一手死死抓住车顶的把手,在剧烈的颠簸中扭头朝卡尔吼道,另一只手已经再次摸向袍内的冲锋枪,随时准备开窗还击。后视镜里,七八个穿着杂乱军服、手持自动武器的武装分子正从巷口冲出,一边胡乱朝皮卡射击,一边跳上停在路边的两辆武装吉普。

更让他心头一沉的是,集市另一头,伴随着沉重履带碾压碎石板路的刺耳噪音,一辆顶部架着重机枪的轮式装甲车正蛮横地撞开挡路的破棚子,杀气腾腾地追了上来。轮胎碾过石板路,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车顶那挺大口径重机枪黑洞洞的枪口,如同死神的眼睛,牢牢锁定了他们这辆在瓦砾堆里疯狂逃窜的破皮卡。

“该死,他们早有准备,反应太快了!”卡尔猛打方向盘,皮卡险之又险地擦着一堆倒塌的土坯墙冲上一条相对宽阔的土路,车身几乎倾斜到要翻倒。他额头青筋暴起,汗水混着沙尘淌下。“情报泄露!我们被卖了!”

“咳咳……”后座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和喘息。那个被卡尔拽出来的老者此刻终于缓过一口气,他艰难地扯下遮住口鼻的头巾一角,露出一张布满深刻皱纹、饱经风霜的脸,眼神里充满了悲愤和决绝。“是…是我连累了你们。但…但我的身份暴露了,回去也是死路一条…只能…跟你们走到底了!”他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但意思表达得很清楚。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卡尔从后视镜死死盯着越追越近的装甲车和后面紧咬不放的武装吉普,重机枪的子弹开始像泼水般扫射过来,车身剧烈震动着,帆布瞬间被打穿无数孔洞,露出下面堆放的杂物。

“亚当!帆布下面!把那个大家伙弄出来!快!给我打掉那辆该死的铁乌龟!”

秦飞雲立刻明白了卡尔的意思。他毫不犹豫地松开抓住把手的手,身体在剧烈颠簸的车厢里艰难地扭动,几乎是扑向后座。他一把推开因颠簸和恐惧蜷缩在角落的老者,探身掀开后窗与车斗帆布连接的缝隙,手在帆布下堆放的破烂麻袋和几个油桶间快速摸索,指尖很快触碰到一个冰冷的、圆柱形的硬物。

他用力一拽,一支沉重的RPG-7火箭筒连同那枚粗大的杀伤爆破火箭弹被他拖进了后车厢,金属的冰冷和重量感带来一丝异样的踏实。

“掩护我!”秦飞雲对卡尔吼了一声,同时费力地调整身体姿势,半跪在后座上,将沉重的火箭筒扛在右肩。他猛地摇下自己这一侧的车窗,呼啸的风沙和刺耳的枪声瞬间灌满车厢。

他迅速探出半个身子,冰冷的金属筒身紧贴着脸颊。强劲的气流撕扯着他的头巾和长袍,几乎让他睁不开眼。他眯起眼,努力在剧烈的颠簸和飞扬的尘土中锁定后方那辆如同钢铁怪兽般穷追不舍的装甲车。

瞄准镜里的装甲车模糊的轮廓正疯狂跳动,秦飞雲屏住呼吸,努力对抗着皮卡每一次颠簸带来的晃动,右手食指稳稳地扣在了火箭筒发射扳机的护圈上,寻找着那稍纵即逝的稳定瞬间。冰冷的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流下,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每一次跳动都撞击着耳膜。

就在秦飞雲即将压下扳机的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沾满污垢的小手,毫无征兆地、异常灵活地从他腋下钻了出来,动作快得如同闪电。

那小手的目标极其明确,不是秦飞雲,也不是火箭筒的其他部位,而是精准无比地覆盖在了他扣着扳机护圈的右手食指上。

“不!”秦飞雲瞳孔骤然收缩,惊骇的怒吼只来得及冲出半个音节。

“嗵——!!!”

一声沉闷却震耳欲聋的巨响在狭窄的车厢内猛然爆发,远比车外的枪声更具毁灭性的力量。

巨大的后坐力如同被狂奔的犀牛狠狠撞在胸口,秦飞雲感觉自己整个人瞬间被一股无可抗拒的蛮力狠狠向后掼去。肩膀像是要碎裂般剧痛,耳中只剩下尖锐的蜂鸣。

火箭弹拖着炽白耀眼的尾焰和滚滚浓烟脱离了发射筒。然而,由于发射瞬间秦飞雲身体被后坐力冲击而失衡,火箭弹的初始弹道明显不稳,在空中划出一道歪歪扭扭的弧线,摇摇晃晃地扑向目标。

秦飞雲在巨大的耳鸣和撞击的眩晕中,只来得及用眼角的余光瞥见——那个被他带上车的小女孩,同样被这恐怖的后坐力波及,小小的身体像断线的风筝一样,被狠狠地从他身侧震飞出去,“咚”的一声闷响,重重地撞在另一侧的车门上。她蜷缩在那里,一动不动,小小的身躯在颠簸的车厢里显得无比脆弱。

下一刻

火箭弹歪斜的轨迹终结在那辆轮式装甲车的右侧前轮位置,一团巨大、刺目、翻滚着红黑色火焰与浓烟的死亡之花在道路上轰然绽放;灼热的气浪如同无形的巨锤,隔着老远狠狠撞在皮卡的车尾,让整辆车都猛地向前一窜。

装甲车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断裂声,半边车身被狂暴的冲击波直接掀起,然后沉重地侧翻在地。火焰瞬间吞噬了残骸,浓烟滚滚升腾,遮蔽了后方的视线。紧跟在装甲车后的两辆武装吉普猝不及防,一辆猛打方向盘试图躲避,一头撞进了路边的废墟里;另一辆则被飞溅的装甲车碎片击中,引擎盖瞬间变形,歪斜着停了下来。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浪在狭窄的街道上久久回荡,盖过了一切喧嚣。

卡尔趁机将油门踩到底,破旧的皮卡嘶吼着,像一匹挣脱了陷阱的受伤野兽,猛地冲出了这片混乱的死亡街区,将冲天的火光和浓烟甩在身后,一头扎进前方更加破败、但暂时空荡无人的街巷深处。

车厢内一片死寂,只剩下引擎疯狂的咆哮和三人粗重急促的喘息。浓烈的硝烟味、火箭发射后的焦糊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新鲜血液的腥甜气息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

秦飞雲靠在被震得生疼的车门边,大口喘息着,耳朵里尖锐的蜂鸣尚未消退。他缓缓转过头,目光越过蜷缩在角落、惊魂未定、捂着胸口剧烈咳嗽的老者,最终死死地钉在对面车门下那个小小的身影上。

那个被他带上车不会说话的小女孩,此刻软软地瘫在那里,小小的头颅无力地歪向一侧,一缕暗红色的、粘稠的液体,正顺着她乌黑脏乱的发际线,缓慢而刺目地蜿蜒流下,在她布满尘土的小脸上,犁开一道怵目惊心的暗红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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