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困局

换源:

  安全屋低矮的岩顶沉沉地压下来,隔绝了外面呼啸的风沙,却隔不开那股混合着机油、血腥、汗馊和劣质双氧水的刺鼻气味。空气凝滞得如同固体,唯一的光源是角落里那盏依靠大容量电池供电的便携应急灯,惨白的光圈在凹凸不平的岩壁上投下扭曲跳动的阴影。

秦飞雲跪在卡尔身边,额角全是细密的汗珠。他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夹起一块浸透了消毒液的棉团,再次清理对方腰侧那个狰狞的创口。子弹是过穿了,在卡尔的侧腰留下一个硬币大小的焦黑入口和一个略大些、边缘撕裂的出口,没有弹片残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但高速旋转的弹头带走了肌肉组织,撕裂了毛细血管,鲜血正从伤口深处缓慢地、持续地往外渗,染红了铺在卡尔身下那件临时充当垫布的脏污长袍。

“嘶——”

卡尔紧闭着眼,牙关紧咬,额头上青筋暴起,汗水混着沙尘淌进鬓角,在惨白的应急灯光下反射着微弱的光。每一次镊子的触碰都让他身体不受控制地绷紧、抽搐。他受伤的腰侧肌肉痉挛着,每一次呼吸都显得异常艰难。

“忍着点,卡尔。”秦飞雲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稳定。他强迫自己的手不能抖。急救包里仅存的止血凝胶被他像挤牙膏一样,珍惜地涂抹在伤口深处。冰冷的凝胶触碰到翻卷的皮肉,卡尔的身体猛地一弹,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妈的……比被蝎子蜇还带劲……”

卡尔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虚弱却依旧带着他特有的那股子硬气,秦飞雲没接话,全神贯注。他拿起一卷干净的的弹性绷带,开始一圈圈地缠绕、加压包扎。动作必须足够紧,才能压迫止血,但又不能太紧阻碍了血液回流。他的手指沾满了血污和凝胶,在绷带白色的表面留下暗红的指印。每一次用力缠绕,卡尔的身体都绷得像拉满的弓弦,汗水浸透了后背的衣物。

时间在无声的对抗中流逝。终于,绷带在卡尔腰上固定好,渗血的速度肉眼可见地减缓了,卡尔紧绷的身体也终于放松了一些,急促的喘息渐渐平复。他睁开眼,眼神疲惫却锐利依旧,看向秦飞雲,声音嘶哑得厉害:

“谢了,亚当……欠你一次。”

秦飞雲只是沉默地摇摇头,示意他别说话,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岩壁滑坐下来,一股深彻骨髓的疲惫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安全屋里死寂无声,只有油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和卡尔粗重的呼吸。

角落里,那个被秦飞雲带上车又意外扣动火箭筒扳机的小女孩,此刻正躺在几张厚帆布临时铺成的“床”上。老线人阿巴斯——这是他在路上艰难吐露的名字,佝偻着背,正用一块相对干净的布蘸着水,小心翼翼擦拭着女孩额头那道被撞破的伤口。伤口不算深,但位置在发际线边缘,被阿巴斯用急救包里找到的医用缝合线歪歪扭扭地缝了三针。女孩的小脸依旧脏污,双眼紧闭,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浓重的阴影,小小的胸膛微微起伏,证明她还活着,只是陷入了深沉的昏迷。安全屋地面上,油污、血渍、沙尘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片片污秽不堪的印记。

秦飞雲的目光只在女孩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转向门口的方向。那辆饱经风霜的丰田Hilux皮卡就停在外面岩壁的凹陷处,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沙尘,像个筋疲力尽的伤员。引擎盖敞开着,露出下面一片狼藉的内部。下午那惊心动魄的逃亡最后,为了甩掉追兵冲进沙暴,秦飞雲几乎是闭着眼把油门踩死,返程的剧烈的颠簸中,一块从地面崩起的尖锐石片,如同死神的獠牙,精准地刺穿了薄弱的车底板,不仅留下一个触目惊心的大洞,更将下方关键的输油管道狠狠撕裂。

他清楚记得自己当时检查的情景:黑乎乎的柴油正从破口处汩汩渗出,滴落在滚烫的沙地上,迅速被贪婪的沙土吸收,只留下深色的油渍和刺鼻的气味。安全屋的工具箱里确实有备用的输油软管,可那被石片撕裂的车底板,边缘翻卷扭曲,但车底那个被撕裂的巨大创口,如同一个狰狞的笑脸,嘲笑着他们的困境。钢板扭曲翻卷,边缘参差不齐,普通的焊接根本无法修补。

卡尔懂修车,可他现在腰上缠着厚厚的绷带,动一下都疼得呲牙咧嘴,更别说钻到车底去施展拳脚。而秦飞雲自己,对修车基本一窍不通,甚至连之前在归燕号上修船都是临时找李泉学的。

唯一的办法,只能是等。等风头稍微过去,等卡尔能勉强行动,再冒险潜回那片危机四伏的城区集市,找到能修补车底板或者更换整个部件的零件和工具。否则,靠这辆一路漏油的破车,别说深入锡安同盟的军事管制区执行任务,恐怕连安全屋方圆二十公里都跑不出去,追兵绝不会放过这片区域。徒步穿越这片被战火犁过又被沙暴肆虐的无人区去锡安?那无异于自杀。

时间,每一秒的流逝都在消耗他们本就渺茫的机会。

想到这里,秦飞雲无奈地叹了口气,胸腔里像堵了一块冰冷的石头。他扯下头上早已松散的头巾,疲惫地闭上眼睛。

黑暗并未带来宁静。白天的画面,如同失控的胶片,带着血腥味和引擎的咆哮,凶猛地撞进脑海。

记忆呼啸着倒卷,皮卡引擎嘶吼着,如同垂死的野兽,在布满瓦砾和弹坑的街道上疯狂颠簸跳跃。后视镜里,冲天而起的装甲车残骸还在燃烧,浓烟遮蔽了半边天。但短暂的喘息转瞬即逝。引擎的咆哮声中,卡尔的声音嘶哑地穿透:“亚当!看前面!”

秦飞雲猛地抬头,心脏几乎停跳,前方主干道的三个岔口,如同地狱张开的巨口,各自冲出一辆杀气腾腾的装甲车,车顶的重机枪枪口,在漫天沙尘中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如同死神的獠牙,瞬间锁定了他们这辆破旧的皮卡。

三面合围。绝杀的死局。

卡尔猛打方向盘,皮卡猛地一个甩尾,轮胎在碎石路上摩擦出刺耳的尖叫和浓烟,险之又险地擦着一堆倒塌的土坯墙冲上一条更狭窄、更颠簸的土路。车身剧烈倾斜,秦飞雲被惯性狠狠甩在车门上,眼角余光瞥见驾驶座——深色的卡夫坦下摆已被浸透,一片刺目的暗红正在卡尔腰侧的位置迅速蔓延。

“你中弹了!”秦飞雲的声音在引擎的咆哮和子弹撞击车体的爆响中显得异常尖锐。他猛地伸手探向卡尔腰间,指尖立刻被温热的粘稠液体包裹。卡尔只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嘶吼:“开你的枪!”他猛地一打方向,皮卡险之又险地擦着一堵半塌的土墙冲过,车身几乎侧立起来,又重重砸回地面。

卡尔脸色惨白如纸,汗如雨下,嘴唇被他自己咬出了血。他双手死死攥住方向盘,每一次颠簸都让他腰侧的伤口涌出更多鲜血。但那双眼睛,燃烧着近乎疯狂的求生意志,死死盯着前方。

“换位置!”秦飞雲吼道,身体已经向驾驶座倾斜。狭窄的空间里,两人在剧烈颠簸中艰难地完成了位置的互换。秦飞雲刚握住被汗水浸得滑腻的方向盘,一股巨大的力量就猛地撞在车尾。

“哐——!”

是重机枪的子弹,皮卡像被巨锤砸中,尾部瞬间腾起浓烟,整个车身被推得向前猛窜,几乎失控。秦飞雲死死踩住油门,同时猛打方向,皮卡歪歪扭扭地冲过一片低矮的废墟,扬起的尘土暂时模糊了后方的视线。

然而,冲出这片废墟的瞬间,前方的景象让秦飞雲的心彻底沉入冰窟。

视线尽头,不再是熟悉的破败街巷或荒漠戈壁。一道接天连地的、浑浊昏黄的巨大幕墙,正以排山倒海之势,向着整个城市、向着他们席卷而来。

沙尘暴,真正的沙尘暴。它吞噬了光线,吞噬了声音,只剩下毁灭一切的混沌和咆哮;狂风卷起的沙砾已经如同霰弹般密集地抽打在挡风玻璃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噼啪”声,视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剧恶化,几米之外已是模糊一片。

后方,装甲车沉重的引擎轰鸣和履带碾压声如同跗骨之蛆,越来越近。前方,是吞噬一切的沙暴深渊。退,是钢铁与枪炮组成的绞肉机;进,是人力无法抗衡的天地之威。

“该死!”卡尔的声音虚弱却带着最后的狠劲,“冲进去,亚当!只有沙暴能甩掉那些狗娘养的!”

秦飞雲没有犹豫,牙关一咬,眼神决绝。他猛地将油门踩到底,破旧的皮卡发出垂死的咆哮,对准那片昏黄混沌的死亡之幕,一头扎了进去。

瞬间,世界被彻底颠覆。

眼前只剩下疯狂的、旋转的赭黄,如同浸在浓稠的黄泥汤里,狂暴的风沙嘶吼着,仿佛有无数恶鬼在车外拍打、撕扯,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密集爆响。能见度瞬间降至不足五米,甚至看不清引擎盖的尽头。巨大的风压让车身剧烈摇晃、颠簸,方向盘在手中疯狂跳动,前挡风玻璃瞬间被沙尘糊满,雨刮器徒劳地刮动着,只能留下两道短暂模糊的扇面,随即又被新的沙尘覆盖。整个世界只剩下引擎歇斯底里的咆哮、狂风鬼哭狼嚎般的尖啸,以及车身在沙暴巨力下被撕扯、被推搡发出的呻吟。

秦飞雲所有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极限。他死死抓住方向盘,身体随着车身的每一次跳跃和侧滑而绷紧、对抗。眼睛几乎眯成一条缝,在昏黄混沌中拼命捕捉着任何一丝可以作为参照的模糊轮廓——一块突兀的巨石,一道模糊的沟壑影子。耳朵过滤着风沙的咆哮,努力分辨着车轮碾压不同地面的声音变化,判断着方向。

没有路,只有直觉和运气在指引。每一次方向的微调,都像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汗水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每一次剧烈的颠簸都让他感觉内脏要被震碎。

不知在沙暴地狱里挣扎了多久,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就在他感觉握着方向盘的双手已经麻木,精神在持续的高压下濒临崩溃边缘时,秦飞雲发现前方翻滚的沙幕似乎稀薄了那么一丝。

他心中刚升起一丝渺茫的希望,脚下油门下意识地又深踩了一寸。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一股突如其来的、几乎要将人甩出车外的巨大离心力猛地将他扯向右侧,同时车身失控地向外侧滑去。

“悬崖!”后座传来老者惊恐到变调的嘶吼

秦飞雲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生存本能在这一刻压倒了一切,他几乎是凭着肌肉记忆,用尽全身力气,将方向盘狠狠地向左打死,同时右脚猛地松开油门,狠狠跺在刹车踏板上。

“嘎吱——!!!”

轮胎发出濒临极限的刺耳摩擦声,车身在巨大的惯性下剧烈横摆,车尾几乎甩离了地面。车头险之又险地擦着几块突出地面的嶙峋怪石掠过,碎石被撞得四处飞溅。

“砰!”

一声闷响,车身重重一顿,最终,整辆车以一个极其别扭的角度,斜斜地停在了一处陡峭斜坡的边缘,前轮距离那深不见底、被沙暴搅得一片混沌的深渊,仅有一臂之遥。

冷汗瞬间浸透了秦飞雲全身,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他趴在方向盘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耳朵里只剩下自己如雷的心跳和窗外风沙永不停歇的嘶吼。劫后余生的巨大虚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之后的记忆一片混乱。只剩下凭借模糊的方向感、对坠崖的极度恐惧和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在狂暴的沙幕中跌跌撞撞地前行。每一次颠簸,车身底盘那被石片刺破的地方就传来更清晰的呻吟。直到引擎盖下开始飘出刺鼻的焦糊味和更浓烈的柴油味,他才终于在风沙稍歇的间隙,幸运地辨认出了安全屋所在的那片风蚀岩山的轮廓。

“呼……”

秦飞雲靠在冰冷的岩壁上,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肺里残留的沙尘和血腥气都排出去。他疲惫的目光越过依旧昏睡的卡尔,投向安全屋洞口外那辆覆盖着厚厚沙尘的皮卡。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安全屋外那辆伤痕累累的皮卡,真正致命的是车底那个被石片撕裂的大洞。没有合适的工具和材料,卡尔动不了,他也修不了。困局,死局。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窸窣声传来。秦飞雲抬眼看去,是老线人阿巴斯。他佝偻着背,用一块破布擦着手上的水渍,慢慢地从昏迷的小女孩那边走了过来。昏黄的应急灯光下,他那张布满深刻皱纹的脸显得更加沧桑,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他在秦飞雲面前停下脚步,沉默了几秒钟。安全屋里只剩下卡尔沉睡中偶尔发出的、带着痛楚的沉重呼吸声,以及屋外风沙掠过岩壁发出的呜咽。

“她怎么样?”秦飞雲的声音有些干涩,目光紧紧锁在那张苍白的小脸上。

“上帝保佑,”阿巴斯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头骨应该没碎,出血止住了。命保住了,但什么时候能醒不知道。”

秦飞雲紧绷的心弦微微一松,点了点头。至少,这个被他带上车的意外,没有因他而死。然而,阿巴斯浑浊的目光却并未离开秦飞雲的脸,那双饱经沧桑、此刻却异常锐利的眼睛,直直地凝视着秦飞雲。

沾着血污和尘土的、粗糙干裂的大手,突然伸出,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紧紧抓住了秦飞雲的手腕。

“年轻人,”阿巴斯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像砂纸摩擦着岩石,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沉重和急迫,“…关于那些魔鬼要放出来的东西,关于为什么他们会提前设下陷阱…有些事,我必须得让你知道。”

他的手指冰冷而有力,传递过来的不仅仅是触感,还有一种沉甸甸的、混合着血腥、硝烟和巨大秘密的重量。安全屋外,沙尘暴的呜咽声似乎更大了些,如同无数亡魂在黑暗中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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