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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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飞雲靠在冰冷粗粝的岩石上,风沙刮擦头巾的簌簌声和远方城市方向隐隐传来的沉闷爆炸,构成了此刻唯一的背景音。喉咙像是被荒漠干燥的风彻底烤焦了,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挤出一个沙哑破碎的音节:“……是我。”

通讯那头沉默了一瞬,仿佛艾尔薇拉也在确认这跨越万里的微弱信号。随即,她的声音再次响起,褪去了朦胧睡意,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似的轻柔:“你受伤了吗?我听你的呼吸……好像很沉。”

秦飞雲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牵动了连日疲惫积累的酸痛。他深吸了一口气,荒漠夜晚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没有,”他否认,声音努力恢复平稳,却依旧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沙砾感,“只是在外面,风有点大。”

“在外面?”艾尔薇拉的声音里透出明显的疑惑,“现在柏林是下午……你那边是深夜吧?你怎么会在外面吹风?还没休假吗?”

“没有休假,”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岩石,每一个字都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和长途通讯特有的轻微失真,“我还在执行一项任务。”他顿了顿,补充道,“一个比较麻烦的任务。”

“麻烦”二字,轻描淡写,却已是他能透露的极限。

通讯那头沉默了一瞬。随即,艾尔薇拉的声音再次响起,轻柔得像羽毛拂过心尖,却又带着一种穿透迷雾的敏锐:“非常困难吗?你听起来……很累。”不是追问,不是好奇,仅仅是纯粹的感知,是对他状态最直接的触碰。

困难?秦飞雲咀嚼着这个词。对他而言,似乎没有“困难”与否,只有“需要完成”和“正在完成”。一路走来,他早已习惯了将情绪压缩,将精力全部灌注于下一个目标。但此刻,面对着通讯那头小心翼翼的关怀,“困难”这个词,竟带着一种陌生的沉重感。

“……没关系。”他也只是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这三个字,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这更像是一种习惯性的防御,一种对自身承受力的确认,而非对处境的描述。苍白的安慰,既是给她,也是给自己。

“怎么会没关系!”艾尔薇拉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瞬,随即又迅速压了下去,带着一丝哽咽般的急切,“秦,你知道吗,我一直……一直很期待你能给我打一个通讯。哪怕只有一条简短的文字信息也好。”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鼻音,“只要知道你现在是安全的,知道你还……好好的,就够了。”

这近乎直白的牵挂,像一根滚烫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穿了秦飞雲用钢铁意志构筑的冰冷外壳。握着终端的手指猛地收紧,冰冷的金属外壳硌着掌心。这份沉甸甸的牵挂,跨越了冰冷的宇宙尘埃,重重地落在他心上,让荒漠的寒风似乎都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温度。

“对不起,”他低声道,声音里的沙哑被一种更深的歉疚取代,“任务……性质特殊。通讯管制很严。”这并非完全的谎言,但此刻更像是一种无力的解释。

“我知道……”艾尔薇拉的声音温柔地包裹过来,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我知道你一定有你的理由。我只是……只是很想听到你的声音,确认你还好好的。”她轻轻吸了吸鼻子,像是努力在平复情绪,“能像现在这样……听到你的声音,知道你还活着,还在某个地方呼吸着,对我而言……已经是最好的礼物了。”

之后的时间,仿佛被抽离了具体的意义。两人之间的对话变得零碎而跳跃,像两块努力靠近却隔着巨大鸿沟的浮冰。艾尔薇拉笨拙地讲述着柏林连日阴冷的天气,抱怨父亲书房里的灯似乎永远亮着;秦飞雲则含糊地提到安全屋外能看到很多星星,比太空城看到的更清晰。没有涉及硝烟,没有触及伤痛,只是小心翼翼地分享着各自世界里最微不足道的碎片——窗外的雪是否停了,荒漠的石头摸起来有多冰凉。每一个平凡的话题,都成了确认彼此存在于这浩瀚宇宙中的锚点。

夜风似乎不再那么刺骨,秦飞雲靠着岩石,仰望着头顶那片因远离城市光害而异常璀璨的星河。艾尔薇拉轻柔的声音在耳边流淌,像一道温暖的溪流,暂时冲淡了空气中弥漫的硝烟与血腥味。紧绷了不知多久的神经,在这断断续续的低语中,竟奇异地松弛了一角。困意如同温柔的潮水,开始缓慢地侵蚀他的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通讯那头艾尔薇拉的声音也渐渐低缓下去,带着浓浓的倦意。就在秦飞雲以为通话即将在沉默中结束时,她的声音再次响起,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像怕惊飞了栖息在枝头的夜鸟:

“秦……”

“嗯?”

“……等这一切都结束了,我们……还有机会再见吗?”

这个问题像一颗投入平静深潭的石子,在秦飞雲疲惫的心湖里激起了清晰的涟漪。在此之前,他从未真正思考过“以后”,生存的本能驱使着他只看向下一个任务,下一个需要跨越的障碍。

然而此刻,在荒漠的寒夜里,听着她带着期盼和一丝脆弱的声音,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有力地鼓动起来,每一次跳动都清晰无比。答案,就在这灼热的搏动中变得无比清晰、坚定。

“会的。”他斩钉截铁地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了遥远的距离,“一定会再见面的。”他顿了顿,仿佛要将所有的承诺都灌注在接下来的话语里,“等着我。”

通讯那头陷入了长久的静默。良久,才传来一声极轻、却清晰无比的回应,带着如释重负的柔软鼻音:

“……嗯。我等你。一直等。”

秦飞雲缓缓放下微微发烫的通讯终端,将它紧紧按在胸口的位置,仿佛还能感受到另一端残留的暖意。他靠着冰冷的岩石,仰望着塔尔图斯荒漠上空那片亘古不变的璀璨星河,第一次在这片充满死亡气息的土地上,感受到一种名为“期待”的滚烫力量。疲惫如潮水般彻底将他淹没,他就在这片星光与寒风的包裹下,陷入了短暂而深沉的睡眠。

东方的天空刚刚泛起一丝鱼肚白,将戈壁滩上嶙峋怪石的轮廓从深沉的墨色中勾勒出来。秦飞雲几乎是立刻就醒了,他活动着在冰冷岩石上靠了一夜而僵硬的身体,刚掀开安全屋厚重的帆布帘,就看见卡尔靠坐在角落里那台加密通讯终端前,脸色在电池供电的应急灯下显得异常苍白,腰腹间缠绕的绷带透出新的淡黄色组织液痕迹。他刚结束通话,手指正用力按压着紧锁的眉心,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醒了?”卡尔的声音嘶哑,带着熬夜后的疲惫,“正好,省得我叫你了。总部的命令下来了。”

秦飞雲心头一紧,快步走过去,无声地蹲在卡尔对面,目光锐利地锁住对方。

“我们传回去的东西,上面已经看过了。”卡尔放下按着眉心的手,眼神锐利如刀锋,“够分量,够直接,够让他们坐不住。”他嘴角扯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现在,上面那几个大佬应该正拍着桌子,把质询函直接甩到Y国政府脸上了。”

“然后?”秦飞雲追问,他不相信事情会如此简单。

“然后?”卡尔冷笑一声,“然后就是看那群政客扯皮的耐心了。命令我们原地待命,进入最高警戒状态。”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如果如果那群疯子真敢按下那个该死的按钮,如果谈判破裂,第一枚‘地狱火’真的点火升空……”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秦飞雲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在它砸到K国土地之前,在这个极短的时间窗口内——把它给我打下来!用‘灰隼’的机载拦截系统,把它凌空打爆!”

秦飞雲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猛地一沉。这几乎是刀尖上跳舞的死亡任务,灰隼战机的速度再快,也必须在对方导弹升空后的极短时间内完成锁定、追踪、发射拦截弹,容错率低到令人窒息。任何一个环节的延迟,都意味着毁灭性的后果。然而,这还不是他最恐惧的。

“那K国呢?”秦飞雲的声音绷得极紧,像拉满的弓弦,“如果我们成功拦截了Y国的攻击,K国那边会怎么反应?他们会认为威胁解除,还是觉得Y国已经发动了核打击,立刻启动自己的报复程序?他们的‘毒牙’又藏在哪里?我们来得及在第二枚、第三枚升空之前找到并拦截吗?”一连串的问题如同连珠炮般砸出,每一个都指向连锁反应后那无法挽回的深渊。

卡尔看着秦飞雲眼中翻涌的激烈情绪,疲惫的脸上反而露出一丝赞许。他点了点头:“小子,脑子够清醒。没错,这就是最大的死结。”他指了指屏幕上刚刚关闭的通讯界面,“所以总部那边做了‘双杠保险’。我们负责盯住Y国这头的发射井。K国那边……”他露出一个冷硬的表情,“特别行动司的另一组人,几天前就已经到位了。和我们一样,藏在某个耗子洞里,盯着K国可能的发射场。一旦这边拦截成功,他们会立刻行动,用同样的方式,掐灭K国可能射出的毒火。”

秦飞雲紧绷的神经这才稍微松了一线。双线部署,至少理论上覆盖了最致命的连锁反应。但这丝毫不能减轻他们此刻任务的重量和危险性。

他拍了拍秦飞雲的肩膀,试图让语气轻松一点:“干完这一票,伙计,你就能打包回你的E-07,继续当你的太空船长了。”他咧了咧嘴,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远离这鬼地方,不是挺好?”

秦飞雲没有回应卡尔的调侃。他沉默地站起身,走到角落,拿起自己的观测仪器和冰冷的压缩水壶。任务已经下达,目标清晰无比。他现在需要的是专注,是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那个隐藏着死亡造物的巨大仓库入口上。回到归燕号?那似乎已经是另一个遥远世界的事情。眼下,只有这片荒漠和即将到来的审判时刻。

接下来的日子,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等待和高度戒备的监视中缓慢爬行。卡尔腰伤的恢复速度慢得令人心焦,大部分时间只能留在安全屋内,依靠那台加密终端与总部保持联系,同时监控着备用侦测设备传回的零星数据。

监视“鼠穴”仓库入口的重担,主要落在了秦飞雲和阿巴斯身上。两人轮班,像两尊被风沙侵蚀的石像,匍匐在选定的观察点上,高倍观测仪如同延伸出去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片灯火通明的禁区。

仓库入口的警戒级别提升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铁丝网外围新增了流动巡逻的装甲车队,探照灯的光柱几乎织成了密不透风的光网。入口处新浇筑了混凝土掩体,重机枪黑洞洞的枪口24小时指向外部。拱形仓库门紧闭着,如同沉默巨兽的嘴。

阿巴斯的状态越来越差。长时间的潜伏和高度紧张耗尽了这个老人最后的心力。他蜷缩在观察点的岩石阴影下,裹着破旧的毯子,浑浊的眼睛常常失神地望着远方,只有秦飞雲低声提醒时,他才猛地惊醒,颤抖着举起望远镜看上一会儿。更多时候,他只是沉默地待着,像一块正在风化的石头。那个叫莱拉的小女孩依旧昏迷着,偶尔发出痛苦的呓语,小小的身体在帆布上不安地扭动。

秦飞雲成了安全屋内外运转的核心。他既要顶替卡尔进行长时间的监视,又要照顾两个伤员,还得维护那辆随时可能罢工的破皮卡,以及检查“灰隼”战机的隐蔽状态和武器系统。睡眠被压缩到了极限,食物只有冰冷的压缩块和浑浊的过滤水。疲惫像沉重的铅块,附着在他的四肢百骸。只有每次轮换监视前,他靠在冰冷的岩石上短暂闭目时,通讯终端贴在胸口的位置,才传来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暖意,支撑着他再次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

这天深夜,轮到了秦飞雲的监视班次。荒漠的夜冷得刺骨,寒气透过沙色的作训服直往骨头缝里钻。他匍匐在冰冷的岩石后,观测仪紧紧压在眼眶上,视野里,“鼠穴”仓库入口灯火通明,探照灯的光柱如同巨大的白色扫帚,一遍遍扫过外围的缓冲地带。一切似乎和前几夜没什么不同,巡逻队踏着精确的步伐,装甲车停在待命位置,引擎低沉的轰鸣是这片死寂中唯一的背景音。

突然

呜——呜——呜——!

凄厉到足以撕裂耳膜的防空警报声,毫无征兆地、以远超平日演习的疯狂音量,猛地从仓库深处炸响,尖利的声音如同无数把钢锯在神经上切割,瞬间席卷了整个荒漠。

秦飞雲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他猛地压下观测仪,视野死死锁定那片被警报红光疯狂闪烁笼罩的仓库入口区域。几乎就在警报响起的同时,脚下的大地开始传来一阵异样的震颤,不是爆炸的冲击波,而是一种更加沉重、更加规律、仿佛源自地底深处的巨大机械运转的轰鸣。岩石的碎屑被震得簌簌滚落。

仓库入口那片巨大的、覆盖着厚重伪装网的混凝土地面,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操控,竟然从中缓缓裂开,巨大的混凝土防护盖板发出沉闷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向两侧滑开,露出下方深不见底的黑暗竖井。

紧接着,一个巨大而冰冷的金属造物,在井底刺目的强光灯照射下,正沿着垂直的轨道,如同从地狱深渊中苏醒的恶魔头颅,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缓缓地、不可阻挡地向上升起。月光惨白地洒落,清晰地照亮了那金属造物顶端冰冷流畅、带着死亡弧线的弹头轮廓!

秦飞雲的呼吸彻底停滞,他猛地按下贴身通讯器的紧急按钮,嘶吼声带着前所未有的惊骇和急迫,瞬间穿透了安全屋死寂的空气:

“卡尔!警报!发射井开启!目标升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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