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天,真像村里二丫手里的万花筒,一时晴得晃眼,云絮白得像刚弹的棉絮;一时又阴下来,风卷着乌云往头顶压,变脸比孩子哭闹还快。你若能猜透孩子的心思,或许能摸到几分童真的脉络,可夏天的脾气,偏是没章法的,前一刻还日头灼灼,下一刻就可能泼下瓢泼大雨,让人摸不着头脑。
成义站在田埂上,脚下的黄土被踩得实实的,每走一步,都像在跟土地较劲——土块顺着鞋底往后退,带着点不情愿的摩擦声。父亲正坐在田埂边吃饭,铝饭盒里的馒头咬得瓷实,豆角炒鸡蛋的香气混着麦香飘过来,他吃得很慢,嘴角沾着点蛋黄渣,偶尔端起军绿色水壶喝一口水,喉结滚动的样子,透着股满足。成义记得,往常家里吃饭,父亲总是第一个扒完碗里的饭,然后坐在一旁看着他和母亲吃,今天许是累狠了,许是地里的草拔得差不多了,竟吃得这样从容。
成义没敢打扰,顺着田埂往北走。这片地挨着花椒林,紫红的花椒粒缀在枝头,像一串串小火苗,空气里飘着淡淡的麻香。他走到花椒树底下时,忽然顿住了脚,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像被施了定身法——就在那丛半人高的茅草里,竟长着一棵手指头粗细的小树,树干泛着玉色的光,顶上结着两个果子,拳头大小,果皮上流转着赤、橙、黄、绿、青、蓝、紫、白、黑九种颜色,像把彩虹揉碎了裹在上面,看得人眼晕。
这场景太不真实了,像梦里见过的画。成义愣愣地看了半晌,忍不住伸出手,掐了自己脸颊一把——“嘶”,疼得他龇牙咧嘴。不是梦。他回头望了望父亲,父亲还在低头吃饭,浑然不觉这边的异样。心里忽然冒出个念头:要是告诉父亲,这奇景会不会就消失了?这么想着,竟生出几分独占的小心思,像揣了颗滚烫的糖,既紧张又雀跃。
他慢慢凑近那小树,九色果子在阳光下流转,隐隐透着股甜香,像是有只无形的手,勾着他的魂魄。“这到底是啥?”成义喃喃自语,好奇心像野草似的疯长。他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果子的表皮——“哎哟!”指尖突然传来一阵刺痛,像被仙人掌的细刺扎了下,他猛地缩回手,指尖已经渗出了一小滴血珠。
老话诚不欺人,好奇真是会惹祸的。成义把手指凑到眼前,刚要吹吹,却见那滴血珠顺着指尖滑落,滴在了九色果子上。怪事发生了——果子上的九色光芒突然剧烈地旋转起来,像个小小的漩涡,刺得人睁不开眼。那股甜香突然浓得化不开,顺着鼻子往肺里钻,勾得他喉咙发痒。
鬼使神差地,成义伸手摘下了那两个果子。果子入手温凉,像两块上好的玉石。他犹豫了一下,把一个塞进嘴里——还没来得及用牙咬,果子“噗”地化了,变成一股温热的暖流,顺着喉咙滑进肚子里,像喝了口最甜的蜜水,从喉咙暖到五脏六腑。
就在这时,天旋地转。
周围的一切突然消失了,麦浪、花椒树、父亲的身影,全没了。眼前是无边无际的黑暗,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像敲在空荡的鼓面上。不知过了多久,“轰隆”一声巨响,黑暗里炸开一团光,无数星辰从光里涌出来,像撒了把碎钻,慢慢组成银河。最远处,一缕阳光刺破黑暗,像根金色的线,一点点织成光的网,把整个黑暗都照亮了。
他仿佛变成了巨人,俯瞰着这片光,眼里跳动着熊熊火焰,能烧毁山川,能熔掉河流。又一声巨响,大地裂开,江河倒灌,星辰坠落——世界在他眼前毁灭,又在灰烬里重生。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沧桑感涌上来,像活了几万年,看遍了生老病死,看够了悲欢离合。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心底响起,像从远古的风沙里钻出来,带着回音:“世间岁月多少年,一转瞬眼亿万年。不知凡间几人路,他人却是黄泉骨。一身独在游立外,一生漂泊无人见。谁能沧桑日月伴?谁能一言断万古?谁能幽灵短白发?定叫欣然已枉然?已惘然!”
成义吓得魂都飞了:“啥玩意儿?我吃了个果子,咋还吃进个老头?这是要在我肚子里安家?”他想喊,却发不出声音;想跑,却迈不动腿。可奇怪的是,除了吓,竟没别的不舒服,肚子不疼,头不晕,那股暖流还在身体里慢悠悠地转,像条小蛇。
“算了算了,反正也没啥坏事。”成义自己安慰自己,“告诉爸妈,他们也不信,说不定还得说我瞎编。”
他定了定神,想再看看那九色小树,回头却傻了眼——茅草还是那丛茅草,安安静静地在风里晃,刚才那棵流光溢彩的小树,连个影子都没了,仿佛从来没存在过。
成义蹲在地上,抓着头发想了半天,越想越糊涂。罢了,想不通就不想了,日子总得过下去。他撑着膝盖站起来,刚直起腰,突然一阵天旋地转,腿一软,“咕咚”一声倒在了黄土地上。
“成义!”
父亲刚把最后一口水咽下去,眼角的余光瞥见儿子倒下,心脏猛地一缩。他自己都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明明离着几十步远,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冲到了成义身边,伸手托住了他的后背。指尖触到儿子温热的皮肤,父亲悬着的心才落了半分,可脸色还是白的——这孩子咋说倒就倒了?平时看着瘦,可跑跳起来比谁都欢,家里有啥好吃的都紧着他,咋会突然晕倒?莫不是中暑了?还是……父亲不敢往下想,只觉得怀里的孩子轻得像片叶子,心里又急又疼,暗下决心:回头得去镇上割点肉,给孩子补补。
他把没吃完的饭菜一股脑塞进篮子,一手抱着成义,一手拎着篮子,大步往家赶。成义趴在父亲的背上,能闻到他汗衫上的土腥味和汗味,那味道很浓,却让人踏实——父亲的后背,从来都是最稳的靠山,哪怕路再颠,他也从没摔过。
路其实不长,可父亲觉得走了很久。快到胡同口时,就见母亲正站在院门口张望,手里还攥着块抹布,显然是刚擦完桌子就出来了。“孩他娘!快!成义晕倒了!”父亲的声音都带着颤。
母亲手里的抹布“啪”地掉在地上,几步冲过来,从父亲怀里接过成义,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往屋里跑。她的手抖得厉害,脚底下却稳,三步并作两步跨进堂屋,把成义轻轻放在炕上,手抚着他的额头,又摸了摸他的脸颊,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咋回事啊这是?早上还好好的……”那模样,像是天塌下来了,所有的担心都写在脸上,连嘴角都在哆嗦。
成义其实没完全晕过去,父亲的脚步声、母亲的呼喊声,他都听得见,就是眼皮重得像粘了胶水,浑身软得提不起劲,那股暖流还在身体里慢慢淌,带着点困意。直到躺在熟悉的土炕上,闻着屋里的烟火气,他才攒了点力气,慢慢睁开眼。
眼前的光线有点暗,母亲的脸在光晕里显得格外憔悴,眼角的皱纹都深了些。父亲站在炕边,背着手,眉头拧成个疙瘩,平时挺直的腰杆,好像都弯了点。
“爸……妈……”成义张了张嘴,声音干得像砂纸磨过,“我没事……”
母亲赶紧凑过来:“咋没事?都晕倒了!是不是中暑了?还是吃坏东西了?”
成义缓了缓,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清楚点:“真没事……就是刚才蹲久了,一站起来……脑袋里全是星星……晕得慌……”他说着,还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装作还有点晕的样子。
父亲和母亲对视一眼,眼里的焦灼慢慢散了些。是啊,蹲久了猛地站起来,谁都晕过,孩子许是真的没大事。母亲摸了摸他的手,不烫,这才松了口气,嗔怪道:“你这孩子,起来慢点儿啊,吓死妈了。”
父亲也松了眉头,却还是板着脸:“躺会儿吧,别乱动。”说着,转身往外走,“我去给你烧点水。”
成义看着他们的背影,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他知道自己撒了谎,可那九色果子的事,实在没法说。他闭上眼睛,感受着身体里那股若有若无的暖流,还有心底那句盘旋不去的“已惘然”,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至于哪里不一样,他说不清,只知道,从今天起,有些东西,悄悄变了。窗外的风还在吹,杨树叶子“哗哗”响,像在说一个只有他能听懂的秘密。
院墙外的白杨树直插云霄,叶子被正午的太阳晒得发亮,风一吹就“哗哗”作响,像无数只小手在拍巴掌。树底下蹲着几只老母鸡,耷拉着翅膀啄食,偶尔抬起头警惕地瞅一眼过路的蚂蚁,喉咙里“咯咯”地哼着,把夏日的慵懒哼成了调子。
胡同口的土路上,被车轮碾出的辙痕里积着层黄尘,风过时就打着旋儿飘,粘在路边的狗尾巴草上,给毛茸茸的穗子蒙了层金。不远处的大坑里积着雨水,水色浑黄,边上长着半人高的芦苇,叶子被晒得打卷,却仍有蜻蜓停在梢头,红的、蓝的,翅膀闪着光,像掉在草里的宝石。
往田地去的方向,一眼望不到头的麦浪正泛着浅黄,麦穗沉甸甸地低着头,麦秆儿挨挨挤挤,风过时就往一边倒,掀起层层浪,把泥土的腥气和麦芒的清香卷在一起,扑在人脸上。田埂上的野菊开得正旺,黄灿灿的小朵儿藏在草里,引来蜜蜂“嗡嗡”地转,翅膀带起的风都带着甜。
天边的云走得快,一会儿遮住日头,把影子拉得老长;一会儿又飘开,让阳光“唰”地铺满大地,晒得黄土发烫,连空气都带着股焦糊味,只有田边的渠沟里还存着点积水,映着白晃晃的天,偶尔有青蛙“扑通”跳进去,溅起的水花惊飞了渠边的蜻蜓。
远处的村子里,烟囱冒出的青烟直直地往上飘,被风拦腰截断,散成淡淡的雾。谁家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传出几声说笑,又很快被蝉鸣盖过——树上的蝉正拼了命地叫,“知了、知了”,把整个夏天的热都喊得沸沸扬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