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来自异界的邀请函(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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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跟随着礼帽男的脚步,符桐走到了一家咖啡店。这家咖啡店他并不陌生,在当地也算小有名气,常是学生们放学后的聚集场所。礼帽男却主动提出要来这里,他还准确的说出了这家店的名字,比他还像本地人。

符桐坐在他对面,却感觉是坐在法院的被告席上,对方则是大律所的金牌律师,时刻准备背诵《民法典》来细数他的罪状。

“你不是我最早遇见的那个‘推销员’。”符桐先开了口,“你也不是那个在电话里和我聊天的‘专家’。”

“我们可以是任何人。若您愿意,可以叫我们‘探员’。”礼帽男从桌旁拿出糖包,一包,两包,三包,把里头白砂糖倾倒入咖啡之中。符桐面前的那杯咖啡也是探员帮他点的,但此时此刻,他一点喝的兴趣也没有。

“好吧,‘探员’。我该从哪问起呢?”

“漫无目的的聊天不是我们来此的目的,针对一些尖锐的问题,以我个人的身份也很难给出令人信服的答案。”探员说,“不妨来玩个游戏,如何?”

“什么游戏?”

“很简单。您有三个问题——不,四个问题的机会,向我发问。我可以保证这些答案的真实性,但对于答案,我只会回答是,否,以及不知道。若是谈及一些机密的话,我会提醒您并中止回答,涉及到的问题不计入次数。”

探员用调羹敲了敲咖啡杯壁。

“这对我不公平。”

“在我看来这很公平。这是我们对一个没法决定自己命运的人所能开出的最高价码了。”探员拿起杯碟,细细嘬了一口咖啡。

“您不必多想。问您想问的。”

符桐不想承认,但他不得不说,探员是对的。

他只得挣扎着重新坐直了身子,脑内则努力地思考着这两天发生的一切:奇怪的传单,奇怪的人,曹老板的训诫,颠倒的拉丁语单词,梦中的童话故事,还有被人操纵的母亲——所有的一切,交错在现实与梦境之间。

“我还有退出的可能吗?”

符桐的第一个问题。他已经见识过对方的手段,这根本不是他所能对抗的“敌人”——何况探员或许压根就没有把他当成对手,而只是一件随时等待交易的物品。他只想赶紧抽身离开。

“否。”探员回答的很快。

一个字,冰冷,果断,不容置喙。这个回答彻底杀死了符桐心底的最后一丝希望——他想错了,对方不是律师,而是法官。就在此刻,宣判“有罪”的木槌已经落下。

“何况,您应该意识到了退出后的下场。”探员微笑着提醒符桐,忤逆“他们”的结果,他才刚刚体验过一次。

愤慨?不解?符桐不知道自己如今到底在想什么,只觉得对方已经毫不留情地判处自己死刑,如今的问话都不过是玩弄掌心的猎物罢了。那既然如此,纠结剩下的问题,还有什么意义呢?身为猎物,他只能不断地深呼吸,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这样还显得体面一点。

但应该放弃吗?如果想放弃,在母亲卧床不起、父亲独木难支的时候,他或许就不会做那样的决定。

“既然已经无法脱身,我建议您尽早接受自己的身份。”探员笑道,“这是我以个人向您提出的建议。”

“我昨天晚上,还有今天在列车上体会过的东西,是梦吗?”

“否。”探员回答,“但这个问题的答案有待商榷。”

“什么意思……啊,这不算是我问的问题。”符桐补充,“能解释一下吗?”

“当然可以——不妨让我反问您吧。您如何证明,现在的种种,不是您的一个梦?您如何确定,‘符桐’这个人,就是真实存在的,而那个所谓的‘梦’中人,就一定是虚幻的呢?”

探员摊开手。

“或许,那个世界才是真实的,而我们扮演的角色,不过是将您从这个梦中世界解救出来。从这点上来说,您应该感谢我们。您会吗?”

“呵呵。”符桐配合着探员的恶趣味,嘴角颤动,冷笑了两声。

“所以,如何看待这个问题,如何理解我们的存在,完全是您的自由。”

符桐大概知道对方在说什么——庄周梦蝶,缸中之脑,平行宇宙,任何一个哲学上没法证伪的存在性难题,都能嵌套在对方的逻辑里。但不论如何理解这个答案,有一件事是他唯一能确保的:决定权始终在对方手里。

可他明明拒绝过了——他是曾经进入过那个如梦似幻的真实世界,但他最后还是拒绝了它的邀约。更早一些,他还拒绝了礼帽推销员的请求,把那张传单从五楼扔了下去,是它自己飞回来的。明明他从一开始就一直在逃离,连探员也没否定这点,但到了现在,他们仍旧对自己穷追不舍。

——好像什么力量迫使着他们,一定要将自己捕获回去。

“下一个问题。”探员提醒他。

符桐突然想到探员提到过的“客户”,“我拒绝过你们,但你们执意要选我。”他一字一句地说,“是因为‘客户’,是吗?”

“是。”探员点了点头,“还剩最后一个问题。”

思维更加迅速地运转,符桐感觉自己恍若要遁入某种幻境之中,像是《福尔摩斯》故事里追捕犯人的神探,又像是《汉尼拔》里那个被杀人魔蛊惑的小姑娘。

“‘客户’是谁?”

“机密。”探员摇头,“就像我们事先约定好的那样,这个问题可以不计入次数。”

“你知道‘客户’是谁吗?”

“机密。”探员摇头。

“那你就是知道。”

“机密。”

“所有涉及‘客户’的问题都是机密吗?”

“机密。”探员补充说,“我建议您尽量绕开这个话题。在此上面浪费时间并不会得到任何结果。”

符桐的思路走不通。正当他还打算继续问下去时,手机响了——是曹老板发来的消息。

[在?]

[你今天有见过曹安吗?]

符桐抬头望向探员。两个人都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啊,是那位先生。”探员早有预料地回答符桐的疑惑,“他对海绵宝宝很感兴趣,所以我们就扮成那个样子与他交流了。”

“……他会怎么样?”

“这是一个问题吗?”

“……最好不是。”符桐赶忙摇头,“以你个人的角度来回答我吧。”

“他正在体验您昨晚体验过的事。顺带一提,您现在打电话过去给他,是叫不醒他的。”探员说,“至于他是否同意我们的协议,相信很快就会知道。”

“协议?”

“为我们工作的协议,每天八小时,无休,每月一号发工资。”探员解释说,“与您对我们的印象或许大有不同。我们不以折磨人取乐,我们是公司,自然要保证职员们能够更好地工作。”

“……你们最好是。”符桐讥讽地道,“然后呢,曹安会为你们工作吗?”

“如果他同意的话,会。他会按照协议内容,在睡梦中进入其他世界,醒来后继续自己的生活,这是最理想的情况。至于他是否能适应这项工作,还需要时间来证明。”

符桐想到他们确实在传单的底下加上了招聘内容,如果那也算得上是正经招聘的话。

“如果他不行呢?”符桐接着问。

“会死。”

探员的回答斩钉截铁。

“异界潜入对于适应性差的人无异于自杀。这种影响会累积在他们的大脑里愈演愈烈。最终他们会被困在两个世界剧烈的时间差异之中,那之后他们要么陷入癫狂,要么失去神智。虽然肉体仍会保持完好,但在我们看来,这样的人无异于死亡。”

听见“死亡”这个词,符桐竟然感到超乎寻常的平静。好像人的死亡,已经是眼前这个超现实存在所能制造的最微不足道的异常。

“你们不是有内部评估吗?怎么还会选到适应性差的人?”

“并不是所有人都值得内部评估。只有被‘客户’点名的人我们才会这么做。所以,您应该感到自豪。”探员双手合十,然后补上了一句:

“虽然您的内部评估结果实在难以称得上好。当然,内部评估确实也有不准的时候,尽管这种概率低到令人难以置信。但不得不说,像您这样几乎完全与评估不符的情况,我们从未遇见。”

“什么意思?”

“您会直接死在第一次‘潜入’中。”探员语调平缓,说出的话却极尽戏谑,“这是我们的评估结果。”

——如果“死亡”不足以引起注意,那么“迫近的死亡”呢?符桐花了几秒才理解这句话的含义,或许那意味着,他与死神擦肩而过,两次。

“好了,我以个人名义给出的回答已经结束。老实说我们已经对您够慷慨了,方才的很多信息,我们从未与其他签订协议的人谈及。”探员举起杯子,将咖啡一饮而尽。

“您还剩最后一个问题。我只能回答,是,否,以及不知道。我回答完以后,我们就可以开始聊工作协议的事了。”

符桐低下头去。从一开始他似乎就没得选。在这里,他是闲家,对手是庄家,而荷官给他发来的牌,早已被暗中设计。

“最后,一个问题。”符桐直视着探员,“如果在那个世界里‘死了’,这个世界的我,也会死吗?”

“很有意思的问题。”探员起身,转头向咖啡店门口走去。

“喂,不打算回答吗?”

“正如我所说,我们是营业公司。为了保证利益最大化,我们会将尽可能让职员们乐于为我们工作——但是身为探员,我也不想向您撒谎。”探员停下,头也没回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基于这个前提,对于某些问题,您还是不要知道为好。”

说完,探员推门而出,正如符桐与他们第一次见面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店里,其他的顾客们依旧有说有笑地交谈着,老板站在吧台后面,正泡着茶叶准备饮品。

符桐这才意识到一个事实。不论是在街角遇见的推销员,还是在列车上遇见的礼帽男,尽管穿着可称得上是奇异的服装,但除了符桐以外,没有一个人意识到探员的异常。

他本从一开始就该意识到这点的。但为了体面而忍受推销员口舌的那半个小时里,命运的齿轮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飞速转动,将他推入了无底深渊。

“上了社会,有些事体面不了。”

曹老板的话从脑海里冒了出来。符桐想到这里,不由得靠在椅背上苦笑。周遭的学生们听到了他诡异的笑声,本能地坐得离他更远了些。

“呃……说起来,不是说要聊协议的事么?”

符桐脑子里突然窜出来的想法,让他很想给自己一巴掌。他已经落入了探员们的圈套,现在还开始以他们强加给自己的逻辑思考问题了。

又是手机振动。符桐打开一看,是一串陌生号码发来的消息。

[口袋]

符桐伸手入兜,从原本空无一物的口袋里,拉出来一张纸。他做足了心理准备把纸张开,折痕,褶皱,摩恩莫斯公司的大名,应有尽有,依旧是他熟悉的那一张,来自撒但的邀请函。他把纸翻面,是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入职协议,底下还专门为他留了个签名的位置。

好恶趣味的方式。这是符桐的第一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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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成了吗?”

“完成了。目标已经签名,协议24小时内就会生效。想要诱导他潜入并不容易,但通道一旦建立,他似乎能自行完成抽离而无需任何外部协助。这恐怕就是‘客户’选择他的原因。

“至于内部评估……我们会尽快再组织一次。或许我们的评价体系在他身上出现了相当大的疏漏。如果这样的漏洞继续下去,‘上级’或许会怪责于我们。”

“那就好。”

“您似乎很惊讶。”

“我原本以为你们会主动放弃他。即便是‘客户’的要求,也有更多的穿梭者可以选择,其中不乏比他优秀得多的。”

“是。”

“你们收到了‘谕令’。”

“逃不过您的眼睛——但您似乎十分质疑‘上级’们的决定。”

“我如何想的,并不重要。但这个选择是否正确,我想很快就会得出结论了。”

男人坐在窗边,将电话挂断。他向窗外望去,一个局促不安的少年正从路对面的咖啡店中走出来。他或许还不知道,自己将会面对怎样的人生。

“卡洛哈·阿赫那。”男人低语道,“祝你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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