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下一个呼吸,林小叶却忽然觉得什么地方不对。
清晰的脚步声细碎地从身后传来——明明刚才,众人的影像都已被灵境之风分离,视野所及,应只有自己与季火邪的气息。
他猛地转身。
一袭熟悉的灰色棉布长衫,潦草的衣角,半截红绳系在左腕。那本应在“泯川”一战时葬于彼岸的林父,正缓缓走近,嘴角挂着温和的笑意,眸子里藏着林小叶幼时记忆中午夜油灯下的暖色。他隔着空气微微低头,朝着林小叶伸出手,指节分明,仿佛想将儿时害怕夜游阴僮的自己再次护入怀中。
林小叶几乎不敢眨眼。尸斑早已隐没,但一种钻心的凉意又从脊背上升。他喃喃道:“爸?你……怎么会在这里?”
林父没有作答,笑意不减,脚步却停在了数尺之外。空气骤然变得沉重,有某种挥之不去的血腥与寒意缠绕其间。他的身影透明得近乎虚幻,只在眼角眉梢留下一点熟悉的人情味。
季火邪缓缓上前,低语:“这是劫玉碎片回流中产生的残影。不是真正的‘人’,是门的投影。”他的声音里添了几分迟疑,目光在那林父幻影和林小叶之间游移,表情隐忍而复杂。
林小叶深吸一口气,努力逼自己不去后退。可是——
那幻像陡然抬头。
五官一下被一片黑雾吞噬,仿佛有人扯断现实和幻境间唯一的细线。下一刻,林父的脸忽然变作泗水遗址下的枯鬼,嘴角撕裂,髑髅白森森地咧开,仍旧保持着“微笑”的弧度。
林小叶木然地盯着那张脸,大脑仿佛被红色电光击穿,骇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别碰它。”季火邪斜睨一眼教育台上的燃火石,声音变得很低很紧,“幻象要试我们的心。如果抱恙不除,容易沦陷。”
他却迟疑了一瞬,伸手挡在林小叶身前,沧龙在左臂下隐隐发出一缕警告的嘶鸣。
凭本能地,林小叶握紧傩面坠饰,强忍住抽搐的手指,喉头艰难滚动。“你到底……是谁?”
“你要归去吗?”幻影之中的“林父”,声音忽然变调,尖锐得仿佛断裂的竹笛,“永劫门已启,九渊皆为轮回。你逃不出去,也回不到过去。”
语言如利爪划破林小叶耳膜。他下意识想后退,却再次看到对方嘴角那一刹那的温柔弧度,于无声处又拼接回童年最真的一帧图画。
“你不是我父亲。”林小叶闭紧双眼,深深吸气,猛地睁开,“诡境幻像,用我的亲情诱我,想再将我困回命数!”
他陡然张口,一声幽微的傩戏咒语自舌尖卷出。尸斑片刻浮现又淡去,幻影里的“林父”脸上传来干裂骨骼的脆响,形体渐渐剥落,最终一地残灰,消散无痕。
他瘫坐在地,气喘如牛,颧骨边还残留一丝灼烧的尸斑,但眼底都是真实的清明。
季火邪确认幻像散去,蹲下握住他的肩:“这不是告别,是考问。九渊、诡命,永远在等我们迈一步。你做得很好。”
林小叶侧头,嘴角牵出一个微小的、几乎看不见的笑。那一刻,他终于明白,无论轮回还是枷锁,只要自己不放弃自我,幻象驱逐不了真实。
两人背后,一道檀木色的长门平地涌现,无声开启。门上九环镶嵌,环环嵌错,内部却透出血色和七彩交织的光——那是劫玉碎片在异维时空的深处暗自重聚,像一颗将崩未崩的心脏,脉搏轰然跳动。
这门,与以往踏足过的任何一道境门都截然不同。
在血光与影流间,加叶兰的铃音忽隐忽现。冷静沉着的女声自虚空传来,成了划破别离与败亡界限的清醒线索:“劫玉本不是终局。九渊只是环套出的囚笼,‘永劫门’后谜局方开。”
这声音像在极远处唤他,如一根细长的线,把众人尚未断绝的牵绊连缀进即将到来的未知。
林小叶忍不住伸手去触那道门。指尖滑过门面的裂痕,能感受到每一环都隐藏着熟悉又陌生的痛感,仿佛先前所有失去与挣扎此刻都浓缩为一体。
“你要进去吗?”季火邪望他,眼神似墨,左臂沧龙的鳞纹微微闪烁。他的语气安静,却透着三分狠决,“我们可能再也回不到这里。”
林小叶低头,轻声答道:“可是,要是不走下去,我永远不会知道选择的意义。”
说话时,身后地面的黑色纹路悄然蜿蜒至门下,旧日的石板、契约余烬、印在尘土里的灵魂残像全都衔进那光芒中心。
此时此刻,彼岸的特木而端立于霜雪边境的界碑旁。他静静凝视着幽蓝的极北天光,像是听到风中远远地传来铃音与傩戏细语。那是远方同伴留下的响应,是深入骨血的命运铭刻。他垂手解下腰间残存的族契碎片,将其置于脚下的雪原上,深深鞠身:“守的,是归路,也是永劫。”天光微黯,苍狼瞳在极夜中反射出一丝新的坚毅。
武田鬼诸则独自行走在异象崩斩的地平线上。纵然身旁缠绕百鬼,却再无人能束缚其心。他昂首望向永劫门那一道裂光,握住刀柄的手指用力收紧,而妖刀“血饮”在刀鞘中隐约啸鸣,每一个音节都铭刻着不服命数、不肯屈从的执念。
他们各自踏向自己命书未书之处,但每个人心底都在同一时刻微微悸动。冥冥之中,有璨然、冰冷而无情的目光,静静地透过崩溃的空间与灵魂裂隙凝望着他们。
在林小叶即将迈入门槛的那一刹,季火邪忽然紧皱眉头。他感到心底那潭“业火”无端收缩堆积,沧龙意志骤然躁动。
有东西断裂,又有东西悄然愈合。
他低声自语:“轮回未终。我们只是打碎了外壳,谜底还在更深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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