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旧居民楼的隔音效果几乎等于不存在。
楼上传来断断续续、五音不全的钢琴练习声。
隔壁夫妻又开始了新一轮的争吵,女人的尖叫与男人的怒吼穿透薄薄的墙壁。
江未晞却对这一切充耳不闻,她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那块不算大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
指尖在略微泛黄的键盘上轻轻敲击,屏幕散发的幽幽冷光映在她脸上,那张本就缺乏血色的脸颊显得愈发苍白透明。
她在几个绘画平台注册的账号,竟然真的收获了一些意料之外的反响。
她上传的那几幅旧作,大多是大学时期画的,色彩明快饱和的风景写生,还有几张带着奇幻色彩的人物插画。
也许是这种充满生命力的风格恰好戳中了某些人的审美点,她的主页陆陆续续收到了不少点赞与评论。
更让她惊喜的是,竟然真的有人通过平**系她,发来了两个小小的约稿邀请。
一个是定制卡通头像,另一个是画Q版小人像,报酬都不高,一个几十块,一个几百块。
但对此时此刻的江未晞而言,这几百块的意义却重若千钧。
这是她离开王海川之后,第一次完全凭借自己的双手挣来的钱,哪怕数额微薄,也带着一种滚烫的、不容亵渎的尊严。
她格外认真地对待这两个小单子,仔细和客户沟通每一个细节,不厌其烦地根据对方的要求反复修改,直到对方敲来一个满意的表情包。
笔记本第一页那个刺眼的数字「67321」,被她用红笔小心翼翼地划掉了几百。
虽然相对于庞大的总数来说,这只是杯水车薪。
但看着那个数字开始一点点减少,她心里那块被沉重债务死死压着的巨石,似乎也跟着松动了那么一丝缝隙。
这天下午,她刚刚给那个Q版头像的客户发送了最终稿,正盘算着去楼下那家看起来最便宜的小超市买点挂面当晚餐,邮箱却突然跳出了一封新邮件的提示。
发件人的地址栏显示的是一串乱码,显然是匿名发送。
邮件标题却异常简洁醒目:【高价设计委托】。
江未晞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随即又有些不规律地加速起来。
她深吸一口气,点开了那封邮件。
邮件内容同样直接得近乎粗暴。
对方声称需要紧急定制一套珠宝设计稿,具体包括一条项链、一对耳环和一枚戒指。
要求风格现代简约,低调奢华,最关键的一点是,设计中必须巧妙地融入「雪松」元素。
邮件末尾给出的预算,是一个让她指尖都有些发麻的数字,是她之前接那两个小单子报酬总和的几十倍,甚至上百倍。
雪松。
当看清这两个字时,江未晞握着鼠标的右手手指猛地一僵。
那个清冷孤傲、带着拒人千里意味的独特香气,似乎在这一瞬间又重新萦绕在鼻尖,无孔不入。
那是王海川最惯用的香水味道。
是他这个人刻入骨髓、无法剥离的标签。
怎么会这么巧?
世界上真的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吗?
还是说……
一个让她脊背发凉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是他?
是他发现了她偷偷在网上接稿?
所以用这种方式来试探她?
或者说,是在用另一种他擅长的方式,不动声色地提醒她,她的一切,包括这点微不足道的、想要靠自己活下去的挣扎,仍然在他的掌控之中,从未逃脱?
又或者,这根本就是他一贯的恶趣味发作,想看看她会不会为了钱,连带着他鲜明印记的东西,都甘之如饴地接下,然后用这种方式来嘲讽她的「骨气」?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勒得她有些透不过气。
她下意识地移动鼠标,想要将这封带着浓重不祥预感的邮件直接拖进垃圾箱。
可指尖悬在删除键的图标上方,却像凝固了一般,迟迟无法按下。
她太需要钱了。
迫切地需要。
不仅仅是为了尽快还清那笔让她如鲠在喉、必须彻底了结的「债务」。
更是为了接下来……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飘向床头柜上随意放着的一个白色小药瓶,那是医生给她开的止吐药,缓解化疗带来的副作用。
江未晞用力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强迫自己混乱的思绪冷静下来。
也许,也许真的只是一个巧合。
世界上喜欢雪松元素的人那么多,奢侈品牌也常用这种意象,不一定就跟他有关。
退一万步说,就算,就算这封邮件背后的人真的是他,那又能怎么样呢?
她现在最需要的是钱,是能让她继续生存下去、支撑她走完这最后一段路的资本。
至于委托人究竟是谁,设计的元素又包含了什么让她不适的过往印记,跟实实在在的钱比起来,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
她不能因为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性,一个自己吓自己的猜测,就放弃这个能解她燃眉之急、甚至可以说是雪中送炭的机会。
她需要这笔钱,去还债,去看病,去购买那些昂贵的、维持生命的药物。
她重新握稳鼠标,移动光标,点开了回复邮件的窗口。
她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打出的字句是标准的商业化客气口吻。
【您好,委托需求已收到。关于设计风格的具体偏好以及雪松元素的融合方式,我认为我们可以进一步沟通细节,以确保最终成品符合您的期望。期待您的回复。】
点击发送。
看着屏幕上弹出「邮件已成功发送」的提示,她却像是瞬间被抽空了所有力气,整个人瘫软地靠在吱呀作响的旧木椅子靠背上。
窗外,夕阳正一点一点沉入鳞次栉比的楼宇之后,将西边的天空染成一片浓郁粘稠的橘红色。
残存的光线透过积着一层薄灰的窗玻璃,在她脚边的水泥地上投下一小块扭曲变形的暗淡光斑。
第二天一早,江未晞按照早就预约好的时间,乘坐公交车去了市中心医院。
她没有再去以前王海川带她进行年度体检的那家环境优雅、服务周到但收费也令人咋舌的昂贵私立医院。
她去的是一家人满为患、空气中永远弥漫着浓郁消毒水味道和隐约病痛气息的公立三甲医院。
熟门熟路地挂了肿瘤科的号,排队,缴费,然后找到位于住院部角落的日间化疗室。
这里和外面大厅的喧嚣嘈杂截然不同,安静得近乎压抑。
几个穿着蓝白条纹病号服的患者稀疏地坐在靠窗的输液椅上,大多面色憔悴,沉默不语。
他们的手臂上都扎着留置针,透明的药液顺着细长的输液管,一滴,一滴,缓慢而又坚定地流入他们的身体。
护士找到了她昨天刚留置好的针,动作熟练地连接上输液管,冰凉的液体开始缓缓注入血管,带来一丝难以言喻的、顺着血脉蔓延开的异样感。
温和化疗。
这是主治医生和她商量后,目前能选择的、对她身体负担相对最小的治疗方案。
医生说,希望能通过这种方式,尽量延长她的生存期,同时也能保证她拥有一定的生活质量,不至于在生命的最后阶段被剧烈的痛苦彻底吞噬。
药液开始持续不断地注入身体。
起初并没有什么特别明显的感觉,只是身体的最深处,似乎有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感,如同缓慢上涨的潮水,正悄无声息地蔓延、渗透四肢百骸。
她将身体的重量交给椅背,微微侧过头,目光投向窗外。
窗外是医院里一片小小的绿化带,种着几棵在这个季节早已掉光了叶子的落叶乔木,光秃秃的枝桠努力地伸向阴沉沉的灰色天空。
偶尔有穿着白大褂、步履匆匆的医生或者神色焦虑的患者家属从楼下走过。
医院里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按部就班,那么平常。
平常得让她有那么一瞬间感到恍惚。
谁又能想到,这个看起来除了脸色苍白些、瘦弱些,与常人无异的年轻女孩,她的生命其实已经悄然进入了倒计时。
口袋里的手机轻微震动了一下。
她拿出来看,屏幕上显示收到一封新邮件,正是昨天那个匿名委托人的回复。
对方确认了合作意向,并且表示已经通过平台支付了一半的定金。
她随即点开手机银行App,指纹解锁后,看到账户余额里果然多出来一长串数字。
看着那笔足以解决她目前大部分困境的钱,江未晞的心情却异常平静,甚至可以说是毫无波澜,完全没有预想中的激动或者欣喜。
这笔钱,来得似乎有些过于轻易了。
轻易得让她感到不安,仿佛上面烙印着某种她极力想要摆脱却又如影随形的印记。
胃里开始隐隐传来一阵不适感,是那种熟悉的、想要呕吐却又吐不出来的恶心感觉。
是化疗药物的副作用开始显现了。
还是因为这笔钱的来源,让她从生理到心理都产生了抗拒?
她自己也分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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