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画梦碎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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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子在指尖的颜料和屏幕的冷光中悄然滑过。

城西老旧居民楼里的生活,嘈杂,鲜活,带着一种粗粝的真实感。

江未晞渐渐习惯了这种节奏,甚至能从隔壁夫妻固定在晚饭后的争吵声中,分辨出今天是因为水电费还是孩子的成绩。

楼道里永远混合着油烟、灰尘和消毒水的味道,刚开始让她皱眉,现在却也闻惯了。

她不再去想滨江华府那间空旷冰冷的顶层公寓,也不再去回忆那个男人身上拒人千里的雪松冷香。

每次提起那个味道,胃里残存的化疗反应似乎都会加剧。

化疗带来的不适感像不请自来的访客,时常拜访,赖着不走。

恶心,疲惫,脱发……她默默承受着。

每次从医院回来,浑身像散了架,连爬三层楼都喘得厉害。

但只要稍微缓过劲来,她就会把自己关在那个小小的、只属于她的房间里,对着电脑屏幕或者画板,一坐就是几个小时,直到颈椎僵硬,眼睛酸涩。

「星辰杯」插画大赛成了她此刻生活的全部重心。

那个「城市新生」的主题,几乎是为她量身定做。

她画笔下的城市,不是王海川从顶层落地窗俯瞰下去的、由冰冷线条和玻璃幕墙构成的金融符号,而是充满了烟火气的街巷。

是老楼墙角倔强钻出的新绿,是透过狭窄窗户洒进来的、能看清尘埃舞动的阳光,是菜市场门口拎着菜篮蹒跚走过的老人,是深夜小面馆里埋头吃面的疲惫却依旧前行的背影。

色彩明亮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线条细腻温柔,却又蕴含着一种近乎固执的生命力。

她把所有的希望,所有对未来的微弱憧憬,所有想要抓住最后一点什么的执念,都倾注在了这些画里。

画画的时候,她才能暂时忘记身体的不适,忘记那个如影随形的男人。

那笔匿名委托的高额稿费,让她暂时缓解了燃眉之急。

她立刻还清了王海川的「资助」,剩下的钱,一部分用来支付下一阶段的治疗费,另一部分让她有底气拒绝了之后几个零散的小约稿,可以全身心投入到比赛的创作中。

她知道,这可能是她唯一的机会了。

一个能让她在最后的时间里,稍微挺直腰杆的机会。

一个能证明她江未晞离开王海川,并非一无是处、只能依附他生存的机会。

一个,或许能让她稍微不那么遗憾地离开这个世界的机会。

随着截稿日期的临近,她的作品也逐渐成型。

一系列围绕「城市新生」主题的插画,构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从破败的角落到萌发的生机,从沉闷的压抑到透光的希望。

她反复修改,调整每一个细节,抠每一根线条的光影,甚至为了一个背景里路人的神态熬到凌晨。

提交作品的那天,她盯着屏幕上「上传成功」的提示,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感觉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都被抽空了,瘫在椅子上许久才缓过来。

接下来的几天是漫长而焦灼的等待。

她像所有等待放榜的学生一样坐立不安,每天都会刷新几十次比赛官网和邮箱,连看到垃圾邮件的图标都会心头一紧。

终于,初选结果公布了。

她的名字和作品缩略图出现在入围名单里。

她的作品顺利入围,并且在众多参赛作品中获得了评委相当高的评价,甚至有几个专业媒体的报道里,都提到了她的作品,称其「充满了人文关怀与独特的艺术感染力,技巧虽有青涩之处,但情感真挚动人」。

那一刻,巨大的喜悦冲刷了连日来的疲惫和焦虑,短暂地驱散了身体的不适和心底深处那层挥之不去的阴霾。

她甚至有点想笑,眼眶却先热了。

她走出那栋破旧的居民楼,去了街角那家小小的蛋糕店,奢侈地给自己买了一小块看起来最漂亮的草莓慕斯。

坐在窗边,看着楼下傍晚归家的人流,用小叉子一点一点地把蛋糕送进嘴里。

甜腻的味道在味蕾上散开,带着一种久违的、几乎被遗忘的、属于普通人的微小幸福感。

也许,生活真的可以重新开始。

也许,她真的可以靠自己,活出一点不一样的色彩,哪怕只有一点点,哪怕时间很短。

然而,这份刚刚燃起的希望和喜悦,并没有持续太久。

就在终选结果即将公布的前两天,她刚结束一轮更令人疲惫的化疗,回到出租屋,正准备烧点热水喝,邮箱提示音响了。

一封匿名邮件,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猝不及防地刺穿了她刚刚建立起来的脆弱希望。

邮件标题是:「关于「星辰杯」参赛者江未晞作品涉嫌抄袭的举报」。

她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指尖冰凉,带着不受控制的颤抖,她点开了那封邮件。

邮件内容言辞犀利,逻辑清晰,直指她的参赛作品《城市新生》系列,在核心构图、光影处理与色彩运用上,与一幅名为《初霁》的未公开画作存在高度雷同,暗示其存在恶意抄袭行为。

邮件里甚至附上了一张高清图片作为所谓的「证据」。

那是一幅油画的局部照片。

画面上,是雨后初晴的城市一角,阳光穿透厚重云层,洒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街道和老旧建筑斑驳的红砖墙上,光影交错,色彩浓郁而温暖,带着一种独特的、略显稚嫩却充满蓬勃生命力的笔触。

江未晞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张图片上,瞳孔骤然收缩。

那幅画……

那幅画是她画的。

是她大三那年,刚刚获得一个全国大学生美术竞赛的金奖后,意气风发,满怀憧憬画下的作品。

是她曾经最珍视、最得意的一幅画,代表了她当时对绘画最纯粹的热爱和对未来的无限向往。

她还记得为了画出那片雨后阳光穿透云层的质感,她在画室里待了整整一个星期。

毕业前夕,王海川偶然在她租住的那个狭窄的小公寓里看到了这幅画。

他当时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没什么表情,手指随意地拂过画布边缘,只说了一句:「还行,有点意思,放我那吧。」

然后,第二天,唐糖就带人过来,彬彬有礼却不容拒绝地,将这幅《初霁》,连同她当时所有的画具和毕业创作的作品,一起打包搬去了王海川名下的一处她从未去过的仓储空间。

她后来鼓起勇气提过几次,想要拿回那幅画和自己的东西,他都用一种近乎施舍的、夹杂着不耐烦的语气敷衍过去:“那些小孩子的玩意儿有什么好拿的?”“放着吧,别给我添乱。”

再后来,她就再也不敢提了。

她以为那幅画早就被他随手扔在哪个仓库的角落里积灰,或者干脆和其他被他淘汰的物品一样处理掉了。

却没想到,它竟然会在这个时候,以这种方式,重新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成为指控她抄袭自己,最致命、最荒唐、也最有效的「证据」。

匿名举报。

从未公开发表过的画作。

证据精准地指向只有王海川才能拿出的东西。

这一切都清晰地指向一个方向,一个让她脊背发凉、浑身血液都几乎冻僵的方向。

是他。

除了他,还有谁能拿出这幅从未公开、被他强行「收藏」起来的画?

他知道了她参加比赛,知道了她的作品入围,知道了媒体对她的些许关注,知道了她似乎真的有可能凭借这点他嗤之以鼻的「小爱好」,脱离他的阴影,站稳脚跟。

所以,他就用这种方式,轻而易举地,再次将她打回原形。

甚至懒得用新的手段,直接拿出她自己的过去,来摧毁她现在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希望。

多么讽刺。

多么……王海川。

他总是这样,用最云淡风轻的姿态,行最冷酷无情之事。

胃里又开始翻腾,恶心感比刚才更强烈。

她冲进狭小的卫生间,对着冰冷的马桶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

她扶着冰凉的墙壁,看着镜子里那个脸色惨白、眼神空洞的自己,嘴角却慢慢扯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容,那笑容里混杂着绝望、愤怒,还有一丝冰冷的、被逼到绝境的清醒。

王海川,你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也永远不会让人「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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