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海洋馆比想象中拥挤。
我站在入口处等待买饮料的小雨，看着成群结队的学生和家长从身边涌过。一个小女孩拽着妈妈的手，兴奋地指着巨型鲸鲨模型尖叫，声音刺得我耳膜发疼。
“给。”
小雨不知何时回到我身边，递来一瓶冰镇柠檬水。她今天穿着浅蓝色连衣裙——我送的那条——头发别在耳后，露出小巧的鲸鱼耳钉，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人好多。”她皱了皱鼻子，小口啜饮着蜜桃汁。
“后悔了？”
“才不。”她拽着我的手腕，“快走，深海展区要排队了。”
她的手指冰凉而柔软，像一尾小鱼滑入掌心。我们穿过拥挤的走廊，经过普通展区时，小雨对那些色彩斑斓的热带鱼视而不见，脚步匆匆地向深处走去。
深海展区光线昏暗，只有一个个发光的圆柱形水缸点缀其中。游客果然少了许多，耳边只剩下舒缓的海洋白噪音和偶尔的惊叹声。
“看！”小雨拉着我来到第一个水缸前，“荧光水母。”
水缸里，几只透明的水母缓缓游动，身体随着灯光变换而闪烁，像漂浮在水中的星辰。蓝光映在小雨脸上，将她的瞳孔照得异常明亮。
“据说它们的发光机制和萤火虫类似。”她凑近玻璃，鼻尖几乎要贴上去，“但更复杂，需要钙离子参与……”
讲解声戛然而止。我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发现水缸另一侧站着个熟悉的身影——林妍。
她穿着米色西装套裙，正对身边的同事说着什么，手指优雅地比划着。比起三年前，她的头发剪短了，妆容也更成熟，但那种游刃有余的气场丝毫未变。
小雨的手突然从我掌心滑出。
“我去看看别的。”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转身就要离开。
“等等。”
我拉住她的手腕，却听到身后传来林妍的声音：“苏信？”
转身的瞬间，我下意识挡在小雨前面。“好巧。”
“这位是？”林妍的目光落在我身后。
小雨僵硬地站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裙摆。我侧身让出半步：“我妹妹，小雨。”
“你好。”林妍微笑着伸出手，“常听你哥哥提起你。”
小雨迟疑地握了握那只手，嘴唇抿成一条细线。“……你好。”
气氛凝固了几秒。林妍的同事识趣地走开了，留下我们三人站在水缸前，被变幻的蓝光笼罩。
“听说你调回国内了？”我打破沉默。
“上周刚入职。”林妍的目光在我和小雨之间游移，“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们。”
“小雨喜欢海洋生物。”
“看得出来。”她笑了笑，指向小雨胸前的鲸鱼吊坠，“很漂亮的项链。”
小雨的手指立刻攥紧了吊坠，指节发白。水缸里的水母突然集体转向，光芒大盛，将我们三人的影子投在地上，纠缠成一团。
“我们该去下一个展区了。”我说。
林妍了然地点头。“那我先走了，研究所还有事。”
她转身离开，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上敲出清脆的声响。直到那声音完全消失，小雨才长舒一口气，肩膀垮了下来。
“没事吧？”
“嗯。”她盯着水缸，声音闷闷的，“她比照片上漂亮。”
“什么照片？”
“你书里的那张。”
我这才想起，大学时的某本教材里确实夹着张林妍的照片，是某次活动后随手塞进去的。没想到小雨连这个都记得。
“哥哥。”
“嗯？”
“你还喜欢她吗？”
问题来得突然。我转头看她，发现她正盯着水母出神，侧脸在蓝光下显得格外苍白。
“从来没有。”
“骗人。”
“真的。”我轻轻扳过她的肩膀，“那时候什么都不懂。”
她睫毛颤了颤，投下的阴影像蝴蝶脆弱的翅膀。“那现在呢？”
水母的光芒突然变成柔和的紫色，将我们笼罩在一片朦胧中。周围的情侣们依偎在一起，发出低低的惊叹。
“现在懂了。”
小雨抬起头，眼睛在紫光中闪闪发亮。我们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数清她的睫毛，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蜜桃香气，能感受到她呼吸时细微的气流。
“去、去看下一个吧。”她突然后退半步，耳根通红。
接下来的展区是深海热泉生态模拟。昏暗的展厅中央是个巨大的环形水缸，模拟海底热泉喷口的景象。奇形怪状的管状蠕虫和盲虾在“热泉”周围聚集，像是来自外星的生命。
小雨渐渐恢复了活力，趴在玻璃上仔细观察每条蠕虫的摆动。“这个品种上次在纪录片里见过！”
她的鼻尖在玻璃上压出一个小小的圆形，嘴唇随着惊叹微微张开。我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和玻璃上模糊的倒影重叠，突然很想抱住她。
“哥哥，蹲下来。”
“嗯？”
“从这个角度看，像真的在海底一样。”
我依言蹲下，肩膀贴着她的。透过特殊角度的玻璃，整个展厅仿佛沉入深海，四周都是幽蓝的海水，只有热泉周围散发着诡异的红光。
“像不像我们看过的那个纪录片？”她小声问。
“嗯。”
“那时候……”她的手指在玻璃上画着无形的轨迹，“我就想和你一起来这里。”
这句话里藏着太多未言明的时光——那些独自看过的纪录片，默默记下的展览信息，还有无数个想要分享却未能说出口的瞬间。
走出深海展区时，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我们在纪念品商店闲逛，小雨对着一排鲸鱼玩偶犹豫不决。
“哪个好看？”
“都差不多。”
“差很多。”她认真比较着，“这个表情像你。”
她举起一个皱着眉头的虎鲸玩偶，嘴角微微上扬。我无奈地拿过旁边微笑的白鲸，“那这个像你。”
最终两个都买了。小雨抱着玩偶，脚步轻快地走向海豚表演场，裙摆随着步伐轻轻摆动。
表演还没开始，看台上已经坐满了人。我们找到靠后的位置坐下，小雨把白鲸玩偶塞给我，自己抱着虎鲸。
“其实……”她突然开口，“我高中时偷偷去过你的大学。”
“几次？”
“十三次。”
这个精确的数字让我心头一颤。十三次，意味着至少十三个周末，她独自坐两小时公交，只为了在我不知道的地方，远远地看一眼。
“为什么？”
“就是……”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揪着玩偶的鳍，“想看看你生活的地方。”
海豚表演开始了，观众的欢呼声淹没了接下来的对话。训练员指挥着海豚做出各种高难度动作，水花溅到最前排的观众身上，引起一阵尖叫。
小雨却看得心不在焉，手指一直在摩挲鲸鱼吊坠。当海豚高高跃起，在阳光下划出一道完美弧线时，她突然靠在我肩上。
“哥哥。”
“嗯？”
“下次……”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我们去看真正的海吧。”
“好。”
回程的地铁上，小雨靠着车窗睡着了。玩偶夹在我们之间，虎鲸皱着眉，白鲸微笑着，就像某种奇妙的隐喻。夕阳透过车窗照在她脸上，将睫毛染成金色，在脸颊上投下细小的阴影。
我轻轻拨开她额前的碎发，指尖碰到皮肤，柔软而温暖。她无意识地蹭了蹭我的手指，嘴角微微上扬，像是在做什么美梦。
走出地铁站时，天已经黑了。小雨迷迷糊糊地跟着我，手里紧紧攥着玩偶的鳍。路过便利店时，她突然清醒过来。
“等等。”
她小跑进去，几分钟后拿着一盒蜜桃牛奶出来，插好吸管递给我。“补充能量。”
“你不喝？”
“最后一盒了。”
牛奶甜得发腻，但我还是一口气喝完了。小雨笑着接过空盒，手指不经意地擦过我的，留下一丝微弱的电流。
回到家，鱼缸的蓝光在黑暗中格外醒目。金鱼们看到人影，立刻游到水面等待喂食。小雨撒了一小撮，看它们争抢的样子。
“今天开心吗？”
“嗯。”她背对着我，声音有些闷，“除了……”
“除了什么？”
“没什么。”
她转过身，眼睛在鱼缸的蓝光下闪闪发亮。鲸鱼吊坠垂在锁骨之间，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我们之间隔着不到一米的距离，却像是隔着一整个深海，安静而沉重。
“晚安。”她最终说道，抱着玩偶快步走向自己房间。
门关上后，我坐在鱼缸前，看着金鱼们不知疲倦地游动。粉色贝壳静静躺在缸底，表面覆着一层薄薄的藻类，像是被时间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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