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贝壳被小雨放在了书桌的角落,旁边是她从图书馆借来的海洋生物图鉴。
我路过她房间时,门虚掩着,看见她正用指尖轻轻描摹贝壳的纹路,眼神专注得像在研究什么重要课题。
“要喝果汁吗?”我敲了敲门框。
她像是被吓了一跳,迅速收回手。“…好。”
厨房里,继母正在切水果。她递给我一杯鲜榨的西瓜汁,压低声音问:“小雨最近是不是开朗点了?”
我看向客厅,小雨正坐在鱼缸前投喂鱼食,嘴唇微微动着,像是在和金鱼们说着什么。
“可能吧。”
“你们相处得还不错?”继母的刀在砧板上发出有节奏的声响。
“就那样。”我把果汁杯放在托盘上,“她话还是很少。”
“但她愿意跟你出门。”继母笑了笑,“以前叫她出去买个东西都要磨蹭半天。”
我端着果汁回到客厅时,小雨已经喂完鱼,正望着窗外发呆。阳光透过纱帘照在她脸上,形成细密的光斑。
“给。”
“谢谢。”她接过杯子,指尖碰到冰块时缩了一下。
我们并排坐在沙发上,电视里播放着无聊的午间新闻。鱼缸的过滤器发出细微的水流声,金鱼们悠闲地游来游去。
“下午想去海边吗?”我突然问。
小雨转过头,眼睛微微睁大。“现在?”
“嗯,开车一个多小时就能到。”
她低头看着杯子里漂浮的果肉,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好。”
下午两点的阳光垂直地砸在柏油路上,远处的热浪让景物边缘微微扭曲。
我往车载冰箱里塞了几瓶矿泉水,转头看见小雨站在门廊阴影处,白色连衣裙被穿堂风吹得轻轻摆动。她怀里抱着一个帆布包,里面露出毛巾的一角和那本厚重的海洋图鉴。
“防晒涂了吗?”我问。
她点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帆布包的背带。
车子驶出城区,沿途的建筑物逐渐稀疏。小雨降下车窗,温热的风灌进来,吹乱了她鬓角的碎发。她眯着眼睛看向远处,那里已经能瞥见一抹淡淡的蓝色。
“第一次看海?”
“不是。”她的声音几乎被风声淹没,“但上次是很小的时候。”
高速公路的护栏外,偶尔闪过几株顽强生长的野葵花,明黄色的花瓣在热浪中微微颤动。小雨的视线追随着它们,直到后视镜里变成一个个小黄点。
转过最后一个弯道时,海突然完整地出现在眼前。今天的海面平静得像一块巨大的蓝色玻璃,远处货轮的黑影静止在水平线上,仿佛被粘在了天空与海的交界处。
停车场空了大半。我们踩着发烫的砂砾往海滩走,小雨的凉鞋带起细小的沙粒,落在她白皙的脚背上。
“沙子好烫。”她小声说。
“靠近水边会凉快点。”
潮线附近的沙滩被海水浸得深色,踩上去会有细微的水珠从沙粒间渗出。小雨弯腰卷起裙摆,赤脚踩进浅滩,一个浪花打来,她下意识抓住了我的手臂。
“冷?”
“比想象中凉。”她松开手,指尖在我皮肤上留下潮湿的触感。
退潮留下的水洼里困着几只小螃蟹,见到人影就迅速横着躲进礁石缝隙。小雨蹲下来,裙摆浸在海水中也浑然不觉,专注地观察石缝间的小生物。
“是黎明蟹。”她翻开图鉴对比,“你看,背甲上有雪花纹。”
阳光穿透清澈的海水,在她小腿上投下流动的光斑。我跟着蹲下,闻到海风送来她发间淡淡的洗发水味道,混着咸涩的海腥气。
“要抓一只看看吗?”
她犹豫着摇摇头,“会吓到它们。”
远处的防波堤上零星坐着几个钓鱼人。我们沿着潮线漫步,小雨每走几步就会停下来捡些什么——一片特别的贝壳,一颗被磨圆的玻璃碎片,或是有着完美螺旋的空蜗牛壳。
“像在收集世界的碎片。”我说。
她把手心里的宝贝们展示给我看,阳光穿透那个淡绿色的玻璃片,在她掌心投下翡翠色的光斑。“以前妈妈说过,每片海都有自己的颜色。”
“这里的海是什么颜色?”
“钴蓝。”她不假思索地回答,又补充道,“但靠近沙滩的地方像是掺了牛奶。”
下午四点,阳光开始变得温柔。我们坐在干燥的沙滩上,看海浪周而复始地扑上岸边。小雨的裙摆已经半干,留下几道白色的盐渍。她用手指在沙上画着复杂的贝壳纹路,海水涌来又退去,将那些图案一点点吞噬。
“涨潮了。”我说。
她望着远处逐渐逼近的潮线,突然站起身往海里走去。海水没过她的小腿,膝盖,腰际,白色连衣裙在水面漂浮开来,像一朵突然绽放的花。
“小雨?”
她在齐腰深的地方转身,海风把湿发吹得贴在脸颊上。“你要不要也来?”
我脱掉T恤走进海里,水温比想象中凉。一个稍大的浪打来,我们同时踉跄了一下,她的手在空中慌乱地抓了一下,被我稳稳握住。
“回去吧?”
她点点头,但没有松开手。我们就这样牵着手走回岸边,掌心的纹路里嵌满了细小的沙粒。
夕阳开始西沉,把两人的影子长长地拖在沙滩上。小雨弯腰捡起最后一样东西——一片近乎透明的粉色贝壳,对着落日看了看,放进口袋。
“带回去给金鱼看。”她说。
回程的车里弥漫着海盐和阳光的味道。小雨靠在车窗上昏昏欲睡,湿发在座椅头枕上留下深色的水痕。某个转弯处,她因为惯性轻轻倒向我这侧,额头短暂地碰到了我的肩膀,又很快惊醒挪开。
“睡会儿吧。”我把空调调小,“到家叫你。”
她含糊地应了一声,把脸埋进晾得半干的毛巾里。后视镜里,大海已经变成一条细窄的蓝线,渐渐消失在暮色中。
小雨睡着了。
她的头随着车子的颠簸一点一点,最终轻轻靠在了车窗上。夕阳的余晖透过玻璃洒在她脸上,睫毛在眼下投下细密的阴影。我调小了空调风量,只听见轮胎碾过路面的沙沙声,和她均匀的呼吸声。
某个红灯前,我侧头看她。她怀里还抱着那个装贝壳的帆布包,手指无意识地攥紧布料,指节泛白,像是在梦里也怕弄丢这些海边的纪念品。
到家时天已擦黑。车停进车库的瞬间,小雨突然惊醒,迷茫地眨了眨眼。
“到了?”她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嗯。”
她低头检查怀里的包,确认贝壳都还在,才松了口气。
客厅里,鱼缸的蓝光在黑暗中格外醒目。金鱼们见到人影,立刻游到玻璃前,嘴巴一张一合。小雨蹲在鱼缸前,从湿漉漉的帆布包里掏出那个粉色贝壳,用自来水冲洗干净,轻轻放进水里。
贝壳缓缓沉到缸底,金鱼们好奇地围着这个新物件打转。
“它们喜欢。”我说。
小雨的指尖贴在玻璃上,一条红白相间的金鱼游过来,隔着玻璃碰了碰她的手指。“希望如此。”
继母从厨房探出头,“玩得开心吗?”
“嗯。”小雨轻声应道,手指还停留在鱼缸玻璃上。
“快去洗个热水澡,别感冒了。”
上楼前,小雨回头看了眼鱼缸。贝壳静静躺在水草间,在蓝色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热水澡后,我擦着头发下楼找水喝,发现小雨已经坐在餐桌前,面前摊着那本海洋图鉴。她的头发还滴着水,在睡衣领口晕开深色的痕迹。
“不吹干?”我递给她一杯温水。
“马上。”她接过水杯,手指在书页上轻轻滑动,“我在找今天看到的螃蟹。”
我拉开椅子坐下,看到她翻到的那页正是黎明蟹的详细介绍。旁边还有一张手绘的栖息地图,标注着它们多在潮间带活动。
“潮间带……”她喃喃自语,“就是每天被海水淹没又露出来的地方。”
“像你今天站的位置。”
她抬起头,眼睛因为刚洗过热水澡而显得格外亮。“嗯,刚好在潮线上。”
窗外传来隐约的虫鸣。我们安静地翻看着图鉴,偶尔指出今天见过的生物。小雨的手指停在一张海星的照片上,突然说:“明天还能去吗?”
“想看海星?”
“想……”她犹豫了一下,“想再看看那个地方。”
我合上图鉴,“明天早点出发,可以赶在退潮时去。”
她点点头,嘴角微微上扬,是一个很浅但真实的笑。
上楼时,我们经过鱼缸。那颗粉色贝壳在蓝光下显得更加通透,一条金鱼正用嘴轻轻推着它,像是在玩什么新奇的玩具。
“晚安。”小雨站在楼梯上说。
“晚安。”
她的房门轻轻关上,走廊重归寂静。我站在鱼缸前看了会儿,发现贝壳的位置比刚才移动了些许,也许是金鱼们真的喜欢这个来自大海的礼物。
夜深时,我隐约听见楼上传来轻微的走动声,然后是窗户被推开的声音。小雨的房间朝南,从那里应该能看到一小片星空。
我想象她趴在窗台上,湿发被夜风吹干,手指间把玩着今天捡到的某片贝壳,眼睛望向远处看不见的海平线。
而此刻的潮间带,海水正慢慢上涨,淹没我们白天留下的脚印,又带来新的、微小的事物。就像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昼夜交替间悄然滋长。
天还没亮透,我们就又出发了。
小雨坐在副驾驶,怀里抱着装零食的保温袋,膝盖上摊开着潮汐表。她的头发随意地散着,上面还沾着一点没抹匀的防晒霜。
“六点十七分最低潮。”她指着表格上的数字说,声音里带着晨起的柔软。
东方的天空刚刚泛起鱼肚白,路灯还亮着,在挡风玻璃上投下流动的光影。车里弥漫着咖啡和面包的香气,小雨小口啜饮着纸杯里的热牛奶,在杯口留下淡淡的唇印。
“睡够了吗?”我问。
她摇摇头,把脸埋进竖起的衣领里,像只没睡醒的猫。“够了。”
高速公路几乎空无一人。远处的山峦轮廓逐渐清晰,天空由靛蓝变成淡紫,又慢慢染上橘红。小雨把车窗降下一道缝,晨风灌进来,带着露水和青草的气息。
“看。”她突然指向远处。
海平线上,朝阳正缓缓升起,将云层染成金红色。第一缕阳光穿过云隙,在海面上铺出一条闪烁的光路,一直延伸到岸边。
停车场空荡荡的,只有我们的车碾过碎石的声音。清晨的海滩上散落着昨夜潮水带来的海藻和小贝壳,踩上去咯吱作响。小雨脱掉凉鞋,赤脚踩在潮湿的沙滩上,脚趾陷入冰凉的沙粒中。
“比昨天凉快。”她说着,弯腰捡起一个被海水打磨得圆润的绿色玻璃片。
退潮后的礁石区完全暴露在晨光中,石缝间蓄着清澈的海水,形成一个个微型生态系统。小雨小心翼翼地翻动一块扁平的石块,突然倒吸一口气。
“找到了。”
石块底下,几只小海星紧紧吸附在岩石表面,腕足上的管足清晰可见。她跪在湿漉漉的沙滩上,海水浸透了她的裤脚也浑然不觉,只是专注地观察着这些星形生物。
“是紫海星。”她翻开图鉴对比,“但颜色比书上浅。”
我蹲在她身边,闻到海风送来她发间淡淡的洗发水味道,混合着海藻的咸腥。阳光渐渐变得强烈,照得海星橙红色的表皮微微发亮。
“要摸一下吗?”
她犹豫着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海星的腕足,又迅速缩回。“好硬。”
潮水开始缓慢上涨,最先淹没低洼处的礁石。我们沿着潮线漫步,小雨不时停下来观察沙滩上的小孔——那是蛤蜊呼吸留下的痕迹。她学着旁边赶海老人的样子,在孔洞周围轻轻挖掘,居然真的挖到几个指甲盖大小的文蛤。
“要带回去吗?”
她摇摇头,把文蛤放回湿润的沙子里。“它们属于这里。”
太阳升高后,海滩上的人渐渐多起来。我们找了处僻静的礁石坐下,分享保温袋里的三明治。小雨的裤脚还滴着海水,在岩石上留下深色的痕迹。
“为什么这么喜欢海洋生物?”我问。
她咬着三明治思考了一会儿,“因为它们…不需要说话就能被理解。”
远处,一个浪花打来,溅起的水雾在阳光下形成小小的彩虹。小雨望着那个方向,眼睛映着海水的蓝。
“小时候妈妈带我去水族馆,”她突然说,“我看到一条鱼一直撞玻璃,饲养员说它想回到大海。”
“然后呢?”
“第二天我们再去看,那条鱼不见了。”她捏着三明治的包装纸,“妈妈说它可能死了,但我觉得…它也许真的回到了海里。”
潮水渐渐逼近我们坐的礁石。小雨把最后一块面包屑扔向海面,立刻有几只海鸥俯冲下来争抢。
临走时,她从口袋里掏出那个绿色玻璃片,对着阳光看了看,然后轻轻放在礁石的凹陷处。
“留给下次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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