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前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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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巡很少有这种表情。

他大多时候总是淡淡的,不苟言笑的,偶尔笑两声,也总给人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并不出自真心。

相处得久了,许临也能分辨得出他藏于脸上的细微情绪,也明白这个人不似表面上那么好相处。

所以此时,他轻柔目光落在她身上,她第一反应是窃喜。

心底那股悸动来得甚至比以往更为强烈。

她阖上眼,一种无名冲动破土而出,直抵苍穹。

——

恰在此时,许临脑中突然浮现出下午看过的那幅画,那股躁动像是突遇凉水,熄得彻底。

她不会看错。

那幅画上的不是别人,正是沈巡。

或者说,是和沈巡的脸一模一样的人。

许临有过无数猜测,从未想过这种情况。那一瞬间,她各种情绪交加,像一盆烈酒泼头倒了过来,入了肺腑,烧得她说不出话。

事实被一点点剥开,许临却并没有作好准备,更何况这个事实是用尖刀一点点剜开的。

——

车徐徐停在许临小区门口,许临却没有要下车的意思。

她杵在副驾上半晌不说话,尽管已经腹稿无数次,却不敢轻易揭开。

就在她绞尽脑汁如何开口时,沈巡的声音清晰传来:“你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许临诧异看向他,却只看见他隐在黑暗中的眸子。

她移开视线,苦笑一声:“你什么都知道啊。”

顿了又顿,她才开口:“你到底是什么人?或者说,你的前世究竟是什么人?”

乍一听,她这话是及其奇怪的,谁都不知道人到底有无转世一说,更遑论记得自己上辈子的事迹。

但沈巡陷入了沉默之中。

黑夜将这沉默拉得无限长,恍若过了许久,又恍若只是一瞬间。

许临的心彻底沉入谷底。

她刚想换个问题,就听沈巡迟缓着声音道:“我的确是沈巡不错,”他刻意停顿半晌,似乎在组织措辞,“但我拥有之前的记忆,或者说,是在逐朽阁的那段记忆。”

许临张嘴又闭上,重复几次,最后转过头定定看向他。

“……那段记忆深刻而模糊,许多事情我都记不大清。”

“所以你会除劫,正是上百年前的那段记忆带给你的?”

“嗯。”

许临沉默不语。

她虽有猜测,但此刻听到这个事实,难免有些难以接受。这不单单是事实,更是一次认知上的颠覆。

自从知道有劫这种东西的存在后,所有东西就不该用常规去衡量,但沈巡口中的话还是超越了她的想象。

“那你……为什么会厌恶劫,或者说,厌恶除劫师?”许临沉吟片刻,直视沈巡道。

甫一开始认识沈巡时,就听他说过,自己厌恶劫。

而她不疑有他,即便好奇也不多问。但后面接触得久了,她发觉,不是沈巡说得那么简单。

一是他厌劫,但每当有劫所设的幻境时,他仍是照去不误,半分没有嫌恶之意。二是他对余银华和江晴的态度不对。往常有人与他谈话时,出于礼节,他也会多搭腔几句,这是在商场留下的习惯。而面对这两人时,他的好习惯瞬间化为齑粉。

这两种奇怪态度从一开始就让她怀疑,一个出生名贵家族的人,又怎会产生如此强烈的情感?

现如今,一切好像都说得通了。

“那都是之前记忆所带的情感影响了现在我的判断罢了,那段记忆算不上好,甚至有些糟糕。”

沈巡如实道。

他声音深沉,在夜色浸染下更觉低哑,似是回忆起了什么不大好的往事。

许临也曾听江晴说,百年前的劫祸比现在多了不知多少,也正是如此,世间需要除劫师,除劫师才得以建立起门派。

那时的除劫师,大多其实算不得出众。在与劫的对抗中困难重重,有的除劫师甚至再也回不来。于是在门派之中,常有关系好的师兄弟在入境后尸骨无存的事发生。

在如此险境中,不单是除劫师彼此间情谊更厚,百姓对除劫师也是相当尊崇才是。究竟是发生了何等难事,才会让沈巡的恨意如此大,以至于影响了现如今的他?

她等了一会儿,但并未得到任何下文,许临也不愿强迫他回想起百年前的陈年旧事,便转移问:“那你是怎么和陆元丰认识的?”

“他是我师弟。”

沈巡答。

师弟?

“我们师出同门,他父亲正好是我们的师父。不过我两追求不同,我更愿随百姓下山,游历之余除劫卫道,而师弟则镇守山门,以当师父厚望。”

沈巡继续道。

原来竟有这样一层关系在,也难怪上回陆元丰露出真容后,沈巡那一瞬间难以置信的神情。

也就是说,沈巡也是逐朽阁的弟子,所以那幅画并未画错,她见到的那个人正是百年前的沈巡没错!

一时之间,许临内心五味杂陈。

“原来是这样。”见到昔时师弟竟生出劫来,那时沈巡心底必定不大好受,也难怪他失手放过了它。

对除劫师来说,生劫简直是奇耻大辱。

“等劫除去后,你师弟想必也能安息了。”许临道。

沈巡不甚在意:“倘若真是他,那确实无话可说。他心境不稳,给后世添了这么多麻烦,应当赔罪才是。”

“你能这么想就好。”许临感慨道,沈巡竟如此豁达,倒显得她多愁善感了。

她又想起什么,恍然道:“而且你的这些记忆想必不是生来就有的吧,我猜,大概在你少年时期突然出现。”就像她除劫的能力一般。

沈巡微一挑眉,惊讶道:“张晏明和你说了?”

“嗯。”

想起沈巡年少那阵叛逆时光,许临多少有些可惜:“可惜我那时候没遇上你,没见识过你叛逆的样子,想想真是遗憾。”

那时候的沈巡,想必是最为纯粹的时候了。

而后面一些不堪重负的记忆强塞进他脑中时,就再也回不去了。

前世的记忆影响了他,让他性格一朝沉稳起来,之前那种少年特有的意气风发一夕之间被藏了起来。

所以他能在今世取得如此大的成功,离不开前世的记忆。

——

事已至此,所有事情完美摊开,并没有许临预想的那般可怕,或许回头细想时,会难以理解,但至少一切如初。

许临拉开车门,轻吐一口浊气,久违地感到舒缓。

沈巡能这么坦白她倒是意想不到,她以为他会向之前那样,将事实置放于云雾中,让人看不清够不着。

现在最为重要的线索全集中于任轩身上,或许能透过任轩的感知找到陆元丰的记忆,从而确定劫的真实目的。

那只劫能力过强,强行硬除可能会有反作用,只能先顺应它,再作打算。

许临将如今得出的线索串联起来,并告知了余银华。

和任轩相识的除劫师并不多,能第一时间找到他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许临不想放弃任何可能。

余银华先是惊诧一瞬,也是稍显冷静说:“行,这些天我会试着联系他,有消息会告诉你。”

任轩果然神出鬼没,一连几天几乎无人见到他,电话、信息也是石沉大海,无人回应。

许临靠在沙发上,思绪乱成一团。

那天沈巡的话在她头脑里如影片般一一闪过,他的话没有一丝漏洞,却总让她感觉心神不宁。

她索性放空大脑,不去想这些东西。

突然,手机震了两震。

她拾起手机扫了一眼,发现是余银华发来的消息,她还没有来得及细看消息的内容,余银华一个电话就打了过来。张口就又是一句惊天动地的话:

“你看热搜了没?”

许临心里一跳。

“没有,怎么了?”

“你又上热搜了!”余银华在那头无奈道。

许临:“?”

她脑中倏然闪过一个名字,但没来得及问,又是被余银华的话堵在喉咙里。

“你猜这回你和谁一起荣登热搜席位?”

许临默不作声。吊在嘴边即将脱口而出的“孟翊远”三字被她憋了回去,她索性划开热搜界面一探究竟。

结果看到高挂不下的热搜词条后,险些没让她把手机砸下来。

“那些狗仔真是敬业,过年了还到处跟——你和沈巡这些天出去逛全被他们拍下来发网上了,他们那标题起得难听得很,你别点进去看,等会儿我上你账号发个声明!”

余银华连珠炮说完,迟迟没得到许临回应。

“你听到了没?”

“我看到了。”

许临生无可恋道。

“啊?”

——

热搜词条倒还算合理,无非是两个名字的组合一起来吸引人,但点进去后,就不忍直视了。

几乎全是骂她的。

[这人谁啊,怎么一天到晚上热搜?]

[这是抱上大腿了?]

[上回还是孟翊远,这回更是沈巡,她怎么这么多手段?]

[不是,说不定两人是朋友呢?怎么对女生恶意这么大?就算两个人谈恋爱了,那又怎么样?祝福不就得了?]

[别一天到晚蹭了,沈巡是你高攀得起的吗?还买热搜,恶心。]

[沈巡怎么可能看得上她?]

这回风头一边倒,几乎没有好听的字眼。

实时广场上九宫格占满她眼底,视角一眼看过去便是偷拍的,有她和沈巡一同进餐的照片,并肩走路的照片,还有……

沈巡在她家小区门口等的场景。

狗仔现如今这么嚣张了?都跟到小区里来了!

她何德何能,和朋友吃饭都能引起轩然大波?

犹记得刚开始认识张晏明也是,被不少狗仔偷偷跟拍,也上了一次热搜。那时候她也是被人追着骂,后来张晏明看不过去,亲自上网怼那堆造谣的营销号,并发动钞能力将那些人送上了法庭,这事才算完。

现在又是这种情况。

上回孟翊远闹出的热搜早就把她推上风口浪尖,而那段时间由于被困在劫所设下的幻境中,根本来不及处理热搜榜上的事,公司那时候给出的对策就是一味压制,起不了多少作用,这件事也被搁置下来,热度渐渐消退。

但这事发生时间并不算远,很多人压根没忘记。这时候再来一个热搜,无论好坏,对她来说都无异于雪上加霜。

从大多数人的态度来看,对她印象不算太好,现在这么一出,更是讨厌她了。

许临扶额。

我只是个小演员,值得大伙儿这么关注吗……

越往下刷越是心惊,每条评论恰到讽刺。

入这行许临早就练就了强大的心脏了,根本不会将这些言论放在心上。

但她担心沈巡会看到。

也担心他家人会无意刷到。

那时候他们对她的印象会不会变差呢?

许临头疼地摁灭手机。

余银华说会和公司对接好,文案那边也会紧急给她加工好,第一时间发出去,甚至让公司法务部拟出一份声明。

但她就是不安心。

手机放下没多久又重新拿起,直到她公司的官号为她发出了一条声明。

她赶紧点进去看。

[现在声明还有用吗?]

[你自己看看两个月前是不是发了一模一样的声明?现在又发一个,有什么用吗?]

[所以上回你们说要告造谣的人,告了吗?]

[保护好孟铎!!上回他被私生跟了,下次多派两个保镖给他!]

[总结:两人只是朋友关系,散了吧。]

[大哥,你发的谁信啊?]

许临:“……”

这群网友真是油盐不进啊。

声明一发,她的名字又一次被送上热搜榜,不知道是该荣幸还是该气恼。

她从沙发上坐正,评论扒拉着扒拉到了和沈巡的聊天框上。

许临深吸一口气,在对话框组织了好几次语言,又一一删掉。

那枝红梅静卧雪中,许临恍惚能闻到那股淡淡香气,并不馥郁,却很清香。

她长叹了一口气,返回主界面。

让她好好想想该怎么说吧……

她正想摁灭手机,一个微信电话猝不及防冒了出来。

许临额角猛跳。

来电显示:沈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