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眼睛隐藏于黑暗中,很难让人发现。
许临登时清醒过来,防备地看着那人一步一步走过来。
他双手背在身后,步伐轻盈,待靠近火焰,他的脸逐渐清晰,许临不由蹙眉。
他脸色明显不对,与白日里相比更显憔悴。
许临张了张嘴,视线落在沈巡身上,沈巡仍在专心烤鱼肉,对发生的动静置若罔闻。她又将视线转向眼前那人。
正如沈巡所猜想那般,周平肃果然在暗地里跟踪他们。
他对自己果然是最为了解的,所思所想、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两人越是靠近山下,越是觉得不对劲,沈巡便在山林之中停下,料想周平肃已经注意到他们二人。
于是周平肃以为自己是螳螂捕蝉,却不想自己早就被人盯上。
周平肃警惕地盯向坐在地上的沈巡,紧抿的唇动了动,又看向许临:“又是你二人。”
许临清楚地从他眼里瞥到了一闪而过的惊诧,还有别的什么情绪。
她稍显诧异,这幻境居然是连着的,周平肃居然对他们二人还有印象。思及此,她好整以暇看着他,想知道从他嘴里又能冒出什么词。
但经过几年磨砺,周平肃气质沉稳下来,身上那股毛躁也跟着沉淀下来,他黝黑眸子始终盯着他们二人,不敢有丝毫懈怠。
他身子半隐在树林中,月色在他身上打出斑驳不一的影子,他脚步一顿,转向另一方向,欲去看沈巡的脸。
这个人神秘、深不可测,给他一种极难接近的架势,正是如此,他对这个人更为好奇。上回他身受重伤,在看到这个人的前一瞬,意识倏然一空,而在他再次清醒时,人已经被送回王府了。
事后他去探查此事,只听人说他是在围猎场外被人发现紧急带回的。
思及此处,他视线移至沈巡,在看到沈巡波澜不惊的脸后,他眉头紧蹙,瞳孔之中的震惊之色溢于言表。
“你怎么……”
他话卡于喉中,对方终于抬眸去看他,那视线像是透过他要将他整个人看穿。
周平肃手放在剑鞘之上,稍有风吹草动,许临都知道他下一步会干些什么。
她有些一言难尽地看向沈巡,又看向周平肃,为今之计只有稍安勿躁。
她突兀打破两人之间无形对峙,和缓道:“我们只是路过,正好也要去琢玉阁,你……”
许临:“……”
周平肃那眼神明显是:你觉得我会信。
她少见地噎了一下,自圆自说道:“我这边这位,他遇到了一些麻烦,急于找琢玉阁的仙师们瞧一瞧,并不是有意跟你的。”
她想了一下,继续解释道:“上回那次也是纯属意外,我们也是被迫被卷入其中,并不是我们的意愿。”
她边胡诌边小心看周平肃的脸色,见他神色和缓,这才轻吁一口气:“你也是上山去找仙师的?不如结伴同行如何?”
周平肃似真半假地看了过来,他明显权衡了一下,随即将放在剑鞘的手放了下来。
看样子她的劝说还是有些成效的。
突然,火堆有什么东西咔哒一声响。
许临倏而转眼,就看到沈巡那张脸明显冷了一瞬。
许临:“?”
周平肃在距离他们一丈之外的地方坐下,即便许临说得头头是道,但他仍有警惕之心。
他坐在阴暗之地,眼睛微闭,似乎完全没有要搭理他们的意思。
许临:“……”
虽说两人长相一样,但气质完全不一。但在此刻,她又觉得两人在很多地方其实又很像。
“我们也要上山?”趁周平肃闭目之时,许临悄摸移到沈巡身旁坐下压低声音问。
“嗯。”沈巡沉声道,“山上应该会有线索。”
许临松下身子,手指无意识扒拉身上大衣垂落下来的衣带:“不知道这时候的琢玉阁会不会有劫的线索。”
现在时间是距陆元丰所处时代最近的时候,或许琢玉阁里会有什么遗漏的线索。
“你们在议论什么?”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许临一跳,她循声看去,就见周平肃黝黑眼神一瞬不瞬落在他们两人身上。
“没什么,”许临讪笑道,“只是在商量对策。不知山上仙师是否高明,我这朋友的病可拖不起。”
为表话语真实,她刻意掐了自己一把。
她又将视线转向沈巡,沈巡对上她视线,有一瞬间的停滞,随即也配合地咳嗽了两声。
周平肃半信半疑道:“他有何病症?”
许临闭眼说了几个被劫附身后遗留下来的症状。
这方便算是专业对口,她不信周平肃能在这方面找出破绽。
正当她信心满满时,周平肃突然道:“听你所言,这症状确实是寻常医士难以医治的。”
许临凄凄点头。
然后就听周平肃长声问:“既然如此,理应是十分严重才对,但我反观这位兄台,为何像是一丁点事也没有?”
许临:“……”
沈巡:“……”
许临轻抚额头,不由汗颜。
怪她,症状说太多,反而引人怀疑,她偷觑沈巡一眼,发现沈巡确实如周平肃所说,面色无异。
实在不像是一个遭劫袭击的人。
她一时结舌:“他面上看不大出来,主要是身体出了状况。”
“是么?”周平肃斜觑沈巡一眼。
沈巡面无波澜道:“是。”
天刚刚亮,几人便准备上山。
这处山林是琢玉阁最后一道关卡,再往上便是琢玉阁那一座山头。
同许临记忆里的琢玉阁稍有偏差,这处山林原来是一座小镇,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小镇竟然整个消失不见,像是压根就没存在过。
也正是如此,琢玉阁更为冷清。
弟子终年在山上,山下的人若无背景,无人能知晓这么一处地方。再加上山路实在难走,也需要极大毅力。
如此一来,琢玉阁走向衰亡是历史的必然。
许临不由唏嘘,古时的除劫师实在迂腐,不懂变通。若是迁下山,或许也不至于落了个无人能知的地步。
上山之际,许临正要扶沈巡的手上马,在触到周平肃的眼神后,他动作一顿,随即装作若无其事地牵起缰绳。
“你做什么?”周平肃问。
“山高路远,实在不好骑马,还是走上去比较合适。”她道。
周平肃用一种她是不是疯了的眼神上下扫视她。
“你要是等不了我们两,可以先走。”
许临补充道。
既然线索在琢玉阁,那倒是好办得多,周平肃在这里反倒不方便她与沈巡接下来的计划。
但出乎意料的,周平肃并未多说什么,也前者马匹走在一旁。
许临:“……”
她左手牵着马,右手还得扶着“体弱”的沈巡,走了一路,身上早就汗湿了大半。
几人只得走走停停,幸而不多时,就已经看到琢玉阁的长阶。
同几百年前一样,这长阶倒是没有一点变化,马匹肯定是上不去了,许临只得将马系在一旁的树上。
长阶之上的弟子早就注意到有客人前来,急忙撂了扫把匆匆前来迎接。
在这几位弟子半推半就的情况下,几人艰难走上了台阶之上。
直到这时,许临才发觉,除了房屋同记忆里一致外,这里完全像是变了个模样。
不光是弟子的校服样式改变,更多的是他们的精神样貌也完全同几百年前不一样。
她那时同张晏明他们来时,也是一批弟子前来迎接,不过他们更主动,师兄弟之间、师徒之间,都是和睦亲近的,而纵观现在,这群弟子之间关系往来没了那股亲密,秩序森严,不敢有丝毫打闹之意。
若不是他们自称琢玉阁弟子,许临简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他们将人送到大厅候着后,留了几个人待在原地等人。
三人互相对视一眼后,不动声色地坐在椅子上。
倏然,屋外传来几步脚步声,隔着不远,许临抬眼望去,只见一个年轻除劫师被簇拥于人群正中。
在屋中立着的弟子见到来人,极为恭敬地行了一礼,这才一一退去。
年轻人随意瞥了眼厅中几人,在见到两人一模一样的面孔时微有差异,但很快便被一股笑意取代。
他眼神扫过沈巡脸上,在触及他的视线后不由正色,随即将视线落在一旁的周平肃身上。
“这位客人,看你面色不对,最近可是有什么异常事发生?”
周平肃恭敬一礼,继而正色道:“不瞒仙师,近来常有怪异之事,似是误入怪境,时而遇见许多怪人怪事,若是一两次也就罢了,近来时常被其所困,搅得人不得安宁。”
许临微微挑眉。
沈巡说过,他并不会有这种错觉,恢复记忆前他的思绪一直是断的,并不会有这种直觉。而从周平肃的话语里可知,他已经发现不对。
她不由看向沈巡。
沈巡微微点头,似是证明了她的猜测。
即是说,是他们破坏了这个幻境本来秩序,让幻境中人有意识。
许临还是第一次遇上这种情况,或许是周平肃看到同他一模一样的脸时,突觉不对,这才有了意识。
她也不知道这会导致什么,但导向的必定不会是好的后果。
“原来如此,”年轻除劫师沉吟半晌,解释道,“你这情况持续多久了?”
周平肃答道:“已有三月之久。”
许临又是微微一惊,被劫缠住三月,还能有如此精力,实属不是一般人能坚持下来的。怪不得看他神色沧桑,原来是被困扰已久。
除劫师沉声道:“你被一些东西缠住过久,需要长时间调解,我让弟子带你下去休憩一阵,待会儿我会亲自为你作法祛劫。”
他叫来两个弟子,弟子领命,躬腰请人下去休息。
周平肃眉头皱得更紧了,他犹豫地看向许临,还是在小弟子带领下出了大门。
除劫师这才转向沈巡,他正想出口询问什么,却无端感到一阵压迫心口的巨大压力,他不禁退后两步,微诧一瞬,又将目光转向一旁的许临。
“这位姑娘,您来我阁可有要事?”
他的问题截然不同于问周平肃的问题,许临了然他一定是看出了什么,顺着他话接下去道:“这位仙长,想必您也是看出什么来了,我们这厢贸然打扰,实属是迫不得已。”
她作掩泪状:“家兄实在不宜长途奔波,我们这才独自前来,有些问题实在弄不明白。”
除劫师微微一顿,眼神却是不自觉瞥向沈巡:“哦?有何问题?”
许临抽泣道:“兄长在家中翻找出一道折子,这才得知家中曾有长辈当过除劫师,只不过那位长辈因某些不可明说的原因,最后竟含恨而终,实在唏嘘。”
“节哀。”除劫师安抚道。
“此事我等小辈本不该插手,但事关家中长辈,我等义不容辞。据说家中长辈曾同琢玉阁一位前辈交好,我等便想到了找这位前辈探探情况。”
许临说得慷慨激昂,唬得除劫师晕头转向。
“那姑娘要找的是我阁哪位前辈?”
许临故作惋惜:“说来惭愧,我要找的不是当场任何仙长。”
“哦?”
“你认识陆元丰前辈吗?”
许临铺垫良久,终于说出此行目的。她将枝条抛给眼前这位不知年纪的除劫师,期望他能有线索。
但在看到他一脸严肃地沉思,她就知道在他这里是找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了。
果不其然,除劫师摆头道:“你们要找的人我也不清楚,帮不上你们的忙了。”
许临长叹一声,转头对沈巡道:“看来我们长途跋涉,最后还得是无功而返了啊!兄长应该不会责难我们吧!”
沈巡接话道:“倒是不会。”
“只是长辈的冤屈未能洗刷,含恨而终,我等小辈实属不孝。”
他补充道。
除劫师:“…………”
他眼神变得诡异起来,沉吟良久,他才道:“我这里没有任何能帮你们的,但我可以破例让你们去搜查线索。”
许临眼神倏然一亮:“仙师,您果然如传闻中那般善良,我替我家长辈谢谢您!”
除劫师扶额,找了个小弟子领他们去书阁里查探。
待小弟子走后,许临面色一松。
“想不到我们两还挺配合。”她真诚赞叹道,“你要是去娱乐圈当演员,怕是没了很多人什么事。”
沈巡拿书的手一顿,又重新翻阅起来。
面前一大堆书,要想看完想必要花上不少时间。
幸而有了之前的经验,在查找上面倒是省去了许多麻烦。
让许临没想到的是,关于陆元丰的资料竟然这么难查找,像是被人刻意抹去了痕迹般。
转眼天已黑了个透彻。
有弟子过来打断两人,邀他们过去一道用膳。他们只好作罢,跟着弟子一同往食堂走去。
途径客房时,一道惊炸声响彻整个琢玉阁。
许临脚步一顿,同沈巡极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哦,这是我派弟子修炼时常有的动静,不用惊恐。”小弟子安抚道。
他脚步不停,回头看向二人:“还是请二位移步食堂同我们一道用膳,其余的事情不劳各位费心。”
许临彻底顿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