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换源:

  易遂予现在后悔没有多嘴问几句了。陈洋保持着浑浑噩噩的状态过了三四天,有时他转头看向过道那边的陈洋时,对方好像与外界断开联系了一般焦距涣散。

昨天的数学考试,陈洋拿了110,全班第二十三名。易遂予替他领回卷子,视线扫过搬空了的桌子,将试卷折好夹到了自己的书里。

陈洋什么也没说,今天午休回来后过道那边就只剩下了张空桌子,曾经摞放在桌角的书全都被收走了,空荡得仿佛陈洋从没来过。

“陈洋应该是遇到什么事了。”江明旋伸出手在易遂予眼前晃两下,“今早我去办公室抱作业碰到他去找班主任,具体说了什么不清楚。”

下课后易遂予追上了李万泽,“李老师,能不能跟我说说陈洋为什么没来上学了?”

辍学,李万泽回道。易遂予怔住了,陈洋不是学不进去,也不是身体原因,他的原话是,“老师,我读不下去了。”李万泽说要是有什么困难他可以帮,但陈洋只是艰难的笑着,说了谢谢,又说不用了。

领他进班之后李万泽时不时就给他送文具或者零用钱,可他只是一个本实的教师,自己家里都还有三个孩子,陈洋已经受了他足够多的恩惠,就算现在过得下去,以后又该怎么办呢,就算以后也过得下去,又为什么要过呢,屋子里的狼藉他还没收拾,累,他想,这样的日子他过够了,他不愿意再拖累谁,麻烦谁,换来苟延残喘的活路,李万泽心急的劝他先考虑休学,有什么坎都要想办法跨过去,陈洋只是深深的向他鞠躬,放松似的说:“老师,我已经决定了。”

“就是太可惜了,”李万泽无能为力的摇了摇头,灰白的寸发也显得无奈,“我再想想办法……”

易遂予整个下午都看向窗外发呆。

陈洋刚来的时候他就发现了,那个瞪着一双眼睛,满身戾气的枯瘦少年走下来时他就发现了,陈洋对世界不满,甚至是敌对世界,但他的眼睛里却依旧闪烁着求生的执念,坚定而固执的在奋力去抓住什么,他当时被那双漆黑如深渊一般的眼睛吸了进去,这是他第一次看到一个人外溢的求生欲,所以易遂予不信陈洋会真的打算放弃读书。

“大明,晚饭我不和你一起了。”

“你要干什么?”

“有件事,我要马上去确认,帮我给老师告假,不批也没事。”

放课铃一响,易遂予拎起书包挤在人群前冲到了校外。他打了车,凭着记忆大概说了上次陈洋口中的地名,司机绕错了两次,几经兜转才终于把他载到立有电线杆的坑洼水泥路上。

易遂予看到了上次的大娘,他走进小卖部,问道:“孃孃,你知不知道陈洋家在哪儿?”

“你是上次送小洋回来的同学吧,小洋他家,你从这条小路进去,一直走,看到一条石子路就上去,直走,大铁门那就是。”

“好,谢谢孃孃。”易遂予一笑,正准备走又被大娘叫住,妇人悄声道:“你啊,要是没啥事就别去了。”

易遂予疑惑道:“怎么了?”

大娘心有戚戚的压低声音说:“小洋他爸是个酒疯子,脾气差得很,发酒疯见人就打,哎,你不知道哟,小洋他三天两头就被他爸打得皮开肉绽的,哪有父母是这样对孩子的啊,”大娘顿了顿,左右瞟了一眼后声音压得更低,补充道:“之前小洋他老师来找他回去上课,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姑娘,被他爸砸了啤酒瓶摔地上了,肚子里两三个月的孩子没了——哎哟一地的血——我们几个去的都吓脱魂了——”

易遂予薄唇一抿,眸光忽的蹿过凉意,他之前还只是觉得陈洋家里大人会存在家暴的情况,没想还有这些旧账,他背好书包,说:“好,我知道了。”

巷子窄得只有一人宽,两边的石灰墙有些泛潮,青苔在墙脚生长,顺着裂缝的路面蜿蜒而下,隐约能听到墙的里面住着的人户的声音,易遂予走了小几分钟,才看到大娘说的石子甬道,甬道低矮昏暗,上面是用水泥打出来的顶盖,易遂予一七五的身高都已经要略微弯腰才能避免撞上顶盖。刚要走到尽头,一阵气急恼怒的骂声率先迎了上来。

“能住住,不能住赶紧混,妈的,就这么点儿房租还给不起?给不起就收拾东西去住桥洞,老子这儿又不是什么福利院!”一个挺着大肚腩的中年男人满头虚汗,插腰指着眼前的矮个子少年骂。

少年低着头一幅逆来顺受的模样,瘦弱的胳膊紧绷着,他咬死了下唇,最后松开了攥着的拳头,易遂予看不到他的表情,却明显感觉到他在微微发抖,阵洋艰难的吐字道:“求你……再给我两天,我会把房租交上的。”

“等等什么等——!少他妈跟我废话,”男人抹了抹嘴,“明天就给我搬走,别耽误我租出去,狗日的,把房子给我打扫干净了,给我弄成什么样了都?就那墙,我还得重新找人刷过,免得晦气!费用你赶紧叫你爸给我弄来,听到没有?”

男人的脸涨得通红,歇了口气又抬起他的手指指向陈洋的脑门,正想开口却被拦下来了。易遂予走到二人中间,赔笑道:“叔,叔,听我说两句。”

“你妈的谁啊?”不知道是不是迫于易遂予意味不明的笑,还是见对方穿着打扮城里城气的样子,男人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

陈洋惊愕的抬起头看他,易遂予只是点头回应了一下,又和男人掰扯起来,“是这样的叔,他是我同学,今天没去上课,学校给他发的奖学金没领到,老师让我跟他说一声,晚上去领回来,您等会儿,他去领了就能交上房租了。”

男人撑着大肚子嘀咕了一阵,眼珠转了转,在心里默默盘算,反正现在这边的房子就没什么人来租,再留他一月正好找下家,男人往大腿上一拍,应了下来,清咳几声往地上啐出一口痰,最后骂骂咧咧的走了。

易遂予呼了口气,说实话刚看那大叔凶神恶煞的模样,他还有点担心会不会突然动起手来,虽然吃不了亏,但他可是五好学生,打架多不好。

“你骗他,”背后传来闷沉的声音,易遂予转过头,对上陈洋干巴巴的眼睛,“为什么要来?”

易遂予没接话,他这时才发现陈洋脸上的巴掌印,脖子上还磕掉了一层皮,露出里面的白肉,他眉头一锁,“你爸又打你了?”

闻言,陈洋下意识别开肿起的半边脸,回避了易遂予的视线,但他马上又停住了,他突然觉得好笑,不知道自己现在这样了还有什么掩藏的必要。陈洋摇了摇头:“不是。你赶紧回去,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易遂予没听到似的扳住陈洋的双肩,“是谁打的你?刚才那个房东?”陈洋从没这么疲惫过,他不想开口说话。这几天他尝试过去找一些门路,低声下气的把自尊揉碎了咽下肚子,但凭他烂命一条,还是个崽子,看起来更像是个惯于欺骗的小叫花,很大概率上没用,要帮一个人不知道会多出多少麻烦事,偶尔当没看到对谁都好。所以两天后他依然交不起房租,陈洋想着他还是留着力气收好东西,又想着要是陈宾山还在就好了。

“陈洋,你说实话,到底是谁打了你?”易遂予摇了摇陈洋的肩,他的目光始终凝结着薄薄的不安,落在陈洋身上,仿佛在寻找什么。

陈洋的指尖深嵌进掌心,那点儿残缺不全的自尊压着他,但易遂予只是看着他,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指节微微泛白,他看向易遂予的眼睛,吸了一囗气,破罐子破摔的把所有积在他心里的死水倒掉,“是债主,我爸在外面欠的。”

“你爸呢?他们没找你爸?”

“他走了。”

“去哪儿了?”

“不知道。”

“欠了多少?”

“不关你的事。”

“说了我才能帮你。”

“都说了不关你的事!”

“陈洋!”

易遂予的手猛的脱开了陈洋的肩膀,不稳的退后了几步,陈洋还保持着推开他的动作,那双眸子里装着惊恐,眼尾泛红延伸到眼球里,混乱的记忆从他脑中飞快的闪过,他看见染红女人裙摆的血,断掉的高跟鞋,摔在地上砸碎的碑酒瓶,真实凄厉的惨叫堵住了陈洋的呼吸,他几乎是抖着嘴唇冲易遂予吼道:“你凭什么管我?!你以为你是谁?!我都不在意你为什么还要来给自己惹麻烦?!我用不着谁的可怜!”

歇斯底里,溃不成军。伴随着少年人近乎喑哑的喊叫。

易遂予被推到两米开外,垂着头默默听着,他感受到胳膊上被那几根棍柴似的手指推上来时的生硬,还有胃里隐隐的抽痛,陈洋的声音却戛然而止,而是一句倦怠的“回去,别再来了。”陈洋突然卸力似的放下手,转身打开了铁门走进去。

他承受不起有人再来帮他什么,自暴自弃烂在淤泥里都是他罪有应得。陈洋拖着脚步跨过门槛,渐渐隐落在铁门遮挡的暗角里。

呯——

易遂予大迈步跟上来,猛的屈肘抵住了即将关上的门,门轴转动,铁门便重重砸向墙壁,发出巨响。

“我管定了……”他沉声说道,听不出情绪。

外面的光打在易遂予身上,倒下一片影阴,少年眸光淡淡,却灼烧着一丝微然的愠色,“陈洋,我不知道你到底经历过什么,也不管你是出于哪种心理才想要推开可能的希望,但我说了我能帮,就是能帮,”易遂予瞥了一眼屋里,满目狼藉,陈洋站在这片混乱里,死死盯着他,他垂下手走进了一步,将陈洋浸入眸光中,“我向你保证,我没有其他目的,也不需要你拿出什么来交换,我只是不想让一个拼命生活的人在我能提供帮助的情况下依然选择放弃,不要觉得有负担,更不要想什么拖累,我不是烂好人,也不是脑子有病,你就当我是走路边看见有人落水,下意识就会找根浮木丢下去,我自己乐意。”

易遂予从书包里翻出那张试卷,举到陈洋面前,坦然的直视着那汪寂静的黑渊:“不管是你爸,还是房东,或者其他什么人,如果他们都能决定你的未来,那我也可以。陈洋,你不会耗死在这里,我再说一次,我可以帮你,你还要我走吗?”

矮小的少年嘴唇干裂,艰难嚅动却始终开不了口,他抓紧腿侧的衣摆,磨搓一下又放开,眼神飘忽不定,低头扫望水泥地板却找不到落点,最后他硬生生挤出几个字,苦笑似的轻嗤一声,“你就这么爱多管闲事吗?”

他不禁想到自己以前每天想着能从哪里挤出钱来,他捡着废品,帮别人代写作业,一个接一个的去申请补贴,各种各样可能的途径他都尝试过,到头来挣扎了这么久,还是一无所有。

一个初中生,跟他相仿的年纪,拿什么来帮?父母吗?谁会愿意多一个累赘?

易遂予没在意陈洋近乎挖苦的语气,他只是极为平常的,用和平日里一样清潋的目光看向陈洋。

“你跟我走吧。”云淡风轻。

陈洋瞳孔一缩,下意识认为自己听错了,心中爆响霹雳,他不可置信的开口:“……什么?”

“我说,”易遂予偏身靠在门板上,双手交叠放在胸前,嘴角弯起弧度,“我要带你走,去我家,和我一起住。”

陈洋几乎是脱囗而出:“你他妈疯了?”

“咳,我认真的,没有疯。”易遂予不自觉一笑,陈洋有时真就像只小猫似的很容易受惊,他稍微弯下腰,继续道:“我爸妈……都不在了,家里就我一个人,还有我爸留下来的存款,虽然不说能过得特别好,但足够我们两个人读完大学,我决定了,我要带你走。”

这个想法是在陈洋推开他的瞬间突然炸出来的,易遂予当时心里一惊,他自认为管闲事也没必要管到这种份上,但他看着陈洋崩溃的神情,不知道是出于心软还是一时脑热,总之他下了决心,不能把陈洋一个人留在这儿。

陈洋看向他,欲言又止,易遂予率先接过腔,他半开玩笑道:“干嘛?我也用不着谁的可怜。”

易遂予仰头看向外面,后脑勺抵在门板上,又看了看陈洋,说:“你爸不是走了吗,正好没人拦着你,别跟我说是你自己不想继续了,我不信。”

“小卖部的大娘跟我说了一点你的事,你既然还是上了初中,就说明你也不想让之前帮过你的人白费力气吧?陈洋,再坚持一会儿,你会找到路的。”

陈洋愣在原地,心里五味杂陈,扭头没再去看他,忽的只听见铁门发出一阵碎响,等他连忙去看时,易遂予顺着门蹲下,陈洋这时才发现易遂予的额角挂着细密的冷汗,脸色苍白得有些吓人,陈洋喉头一紧,马上扶住他的肩膀问:“你怎么了?”

易遂予摆摆手,另一只手按在肚子上,暗骂这胃病犯得真不是时候,几乎是咬牙切齿说:“没什么,胃有点儿不舒服,小毛病。”

这怎么看都不像是小毛病,陈洋有些心急的起身去找有什么东西能给他暂时填一下肚子,想起上次江明旋给的粗粮饼干还在他的书包里,跑过去翻了出来。

“你先吃点垫一下。”

易遂予看陈洋着急忙慌的拿着饼干往他嘴边送,突然眸子一亮,刷的偏开头,狡黠笑道:“你不跟我走我就不吃,疼死算了。”

陈洋手上动作一顿,易遂予瞟了他一眼又继续说:“靠,真要疼死了。”

“你……就不怕吗?”陈洋半跪在他身边,目光定定的,像白月下的湖水,清幽幽的泛着凉意。三年前他就是这样定定的看着苏眉在夕阳下越走越远,直至化成一个黑点消失在那片昏黄之中。

易遂予好不容易拽出一个变形的笑,以每秒300字的速度说:“怕什么?怕你爸也甩我一个酒瓶?虽然这话不妥当,但你爸摆明了就没打算回来吧?我跟你说,要是我肯定就跟着走了,怕个球。”

陈洋看着他这笑得比哭还难看的表情,却突然关了什么开关一样放松下来,他抿了抿苍白的双唇,嗫嚅道:“你会烦我吗?”

飞卢小说,飞要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