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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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发誓,绝对不会。”易遂予吸了囗气,硬生生挤出笑:“只要有我在,就不会让你一个人。”

闻言,陈洋的瞳孔骤然放大,残留的太阳光打在易遂予身上,却显得异常柔和,和那双纯粹的眼睛一起装满他的视野,他一把将手中的饼干塞进易遂予嘴里,易遂予被碎屑呛了下,两三口嚼了吞下去,蹙眉捶着自己胸口说:“你小子是不是想噎死——”

“我知道了。”陈洋看向抬手愣在半空的易遂予,眼尾微微泛红,他极力克制着声音的颤抖,“我跟你走。”

当年易远成和林念予刚到昭怀时这片区域才建成没多久,林念矛唯独喜欢这套房子宽敞明亮的阳台,后来存了钱就买下来了。

房子不大,四十来平。客厅,卧室,厨房都是差不多刚刚好,易遂予恍惚间觉得物事人非,他已经一个人在这里住了快一年了。

“这套睡衣是我之前买的,尺码小了点我就一直放着,你先穿这两晚,隔壁屋子还没铺床,咱俩挤挤,差的东西我们放周末了去买。”

易遂予大致给陈洋说了一下家里的情况,然后接过陈洋的书包,揉了揉他的头,“卫生间在那,今天早点收拾收拾睡吧。”

“嗯……谢谢。”陈洋接过衣服,停了两三秒又问:“你……肚子还疼吗?”

易遂予一恍神,转而摇头笑了起来,“没事了,不疼。”

天空那弯淡淡的月很快被浓墨似的飞云吞噬,易遂予打开玻璃门走到阳台,双手撑在栏杆上,几只鸟振翅在楼宇间低飞,逐渐隐没在昏暗的云层之下,突然起了风,拍打在易遂予脸上,将他漆黑柔软的额发吹得翻飞,他静静看着外面的世界归于黑夜,白日里的气息悄然隐匿,对面楼下的房子里暖色灯光将屋外的凉意隔绝,易遂予摩沙着手腕上那根编织的手环,红白两色的棉麻线连同他的思绪一起不断错位交叠。

直到浴室里传出来一阵淅沥沥的水流声,易遂予才回过神,他似乎如梦初醒,眸光落在那扇紧闭的浴室门上,不自意的一笑,他竟然忘了现在不止有他自己。

半夜的时候下起了雨,啪嗒啪嗒的打在窗户上,陈洋透过窗帘中间的缝儿看外面,其实什么也看不到,整个房间沉睡在夜里,耳边只有易遂予细柔轻缓的呼吸声。他睡不着,轻轻偏过头去看易遂予,即使周围漆黑一片。

好不真实。

易遂予不知道那句“我要带你走”对陈洋而言意味着什么,从来没人愿意带他走,一次是苏眉,一次是陈宾山,一个将他留在深渊,一个将他推下悬崖。怎么会不恨呢?他恨得要死。他恨自己卑微如尘的活着,恨自己的出生,恨所有人,恨全世界。他是挤身在人海中的石块,是附着在衣料上的柳絮,默默无声也招人厌烦。

可现在,他突然觉得这些曾经烧灼着他的卑微和迷茫都像手中的细沙,风一吹,就散了。

陈洋悄声伸手靠近熟睡的枕边人,最后停留在能触及他体温的地方,他想这辈子只要易遂予不松手,他就绝对不会放开了。

第二天易遂予骑着单车,后座载着陈洋,他了然的笑了笑,拉过陈洋不知所措双手环在自己腰上,“老实抱稳了,准备——走了——”

清晨天刚朦朦亮,抬头看去只见东方露出一点儿白光,凉凉的风掠过脸颊吹得人精神。陈洋就这么抱着易遂予的腰,总觉得有一缕似有似无的桂花香。

大概过了八九分钟,易遂予在一家包子铺前停了下来,店主率先招呼他:“小予来了,要点啥?哎哟,带着同学呢?”

易遂予朗声回道:“这是陈洋,六个烧麦,三个破酥包,三杯豆浆,分成三份装啊姨——”

“小洋长得真乖哩!给你放车篮里了昂。”

“嘿嘿,谢了姨,先走了!”

“慢点儿这疯孩子!”

江明旋正拿着生物书背,突然一个暖呼呼的东西从他脸上擦过,易遂予把早餐递到他手里,打趣道:“江少还真是十年如一日只读圣贤书啊。”

“从我身上下去。”江明旋拐开易遂予,抬眼看过去,视线却落在后面的陈洋身上,他推了推眼睛,浅浅一笑:“陈洋。”

“嗯。”陈洋点头回应。

“嘿,忽视我。”易遂予两手一摊拉开椅子坐下,“亏我还记得给你捎份早饭,把钱还我。”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江明旋面无表情的啃起包子,陈洋默默看完两人拌嘴,然后看向自己的那份早饭,热乎乎的。

易遂予见陈洋往包子上咬了几口,眸光柔缓下来,他转头悄悄戳了戳江明旋,“明天是不是就周末了?”

“是,别跟我说你要我帮你补习。”

“我用得着吗,”易遂予压低声音,捶了一下江明旋,“说正经的,我想让江叔帮我一个忙,你帮衬帮衬。”

“我爸拿你当亲儿子看了,还要我帮衬?”

“这事儿……它不一样。”

昨天晚上易遂予听陈洋说了点他爸的事,正愁他的户口问题,他犹犹豫豫的问陈洋:“要是有可能的话,你愿不愿意上我家的户口?”

陈洋只是点点头,说:“听你的。”过了会儿陈洋又看向他,“可以……改名吗?”

那对深黑幽暗的眸子一暗一明,似乎在期待着一个肯定的回复。易遂予一幅痞子样翘起二郎腿,伸手揽过陈洋的肩膀:“说说呗,想要什么名。”

“……你给我起,什么都行。”陈洋说。

易遂予一下没忍住笑了出来:“什么叫什么都行,你不怕我给你弄个狗蛋二柱子啊?”

陈洋一本正经:“嗯,可以。”

“……我开玩笑的。”

易遂予终于有了个正形,说:“我起名水平不行,你自己起。”

陈洋还是那幅油盐不进的样子,回道:“姓易,你定。”

“不是,你真要我来?”

“嗯,随便什么都行。”

“好好好,你可别后悔。”

易遂予风淡云轻的跟晒太阳似的应了下来,陈洋没说的另一半话是什么他不想深究,改就改,改了挺好。

“易若询。”过了一阵子易遂予推开窗户,拿着户口本戳了戳正蹲在阳台上修剪盆栽的陈洋,少年的手臂撑在窗椽边,明朗的声音不可掩藏的语调上扬,“这名字还行么?”

陈洋接过户囗本,打开一看,易若询的三个字方方正正的印刷在纸页上,他愣神的看着那一行行汉字,易遂予不知道陈洋这表情算哭还是算笑,反正完全不是陈洋贯有的生死看淡的面瘫脸,他刚想问陈洋是不是不喜欢这名,就听见后者用一种极其轻松的声音说道:“好听。”

易遂予肩膀一塌,也放松下来,挑起笑道:“喜欢就好。”

“你是怎么办到的?”

“这个嘛,用了点非常规手段。”易遂予擦了擦鼻尖,又突然想了起什么,双手抱胸冲陈洋扬起下巴:“别管这个了,现在你跟我就是一家人了,话说有一点我很介意啊,你整天就第二人称冠我头上,显得咱俩不熟似的,要不以后你就叫我——”

“哥。”

易遂予身形一顿,陈洋笑了,露出一小排乳白色的牙齿,笑意仿佛从心脏处蔓延而来。

易遂予原本抱在胸前的手绕过耳朵扣在后脑勺上,上下挠了挠,反倒显得自己别扭,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他重新看向陈洋,那个枯瘦的少年渐渐有了血色,他放下手,应了一声,“嗯。”

易遂予说不上来,他在昭怀县没有亲戚,易远成只说过他们家原本不在这,曾经他以为丝缕无存的血缘感受现在以一种微妙的方式回来了。

有一个人,此后会和他一起生活,以弟弟的身份。

昭怀县的冬天来得很早。

冷风裹挟着水雾钻进肺腑,呼吸道凉津津的,行人难耐的耸肩缩头从身边擦过。易遂予觉得之前易若询一定被苛待惨了,不然这才多久就已经跟当初完全是两个人了。

易若询的身高拔得很快,眼看着从矮易遂予一个头的小个子蹿到跟他视线平齐,干涩的眼睛变得透亮水润,枯瘦的身躯随着骨骼的生长也渐渐覆盖上均称的血肉,少年人的清俊模样在他立挺的鼻梁骨上向外扩开,眉宇之间似乎总有一种原始朦胧的野性。

易遂予转着笔,叫他一声“洋洋”,他就会放下手中的练习册,抬起黑珍珠似的眼睛看向他哥,问:“怎么了?”

“没事,就想叫叫你。”易遂予痞痞一笑,接着又开始无聊的翻着生物书,江明旋适时补上理由,“他就是吃饱了闲的。”

易遂予往江明旋肩上一趴,“怎么说话呢,我这不是担心你俩学得走火入魔了调节一下氛围,你俩整天就跟长在板凳上似的不怕发霉啊。”

“我觉得是你自己想玩但找不到人陪。”

易遂予反驳道:“嗯?我很贪玩吗?我明明也在学习!”

江明旋不以为意:“啊,这就是你一节课写两道题的理由?下节课老师就要讲这套卷子你没忘吧?不会我可以教你。”

“去去去,我像不会的吗?”

“不能说很像,根本就一模一样。”

“靠,江明旋你想单挑可以直说。”

“哦,没兴趣。”

又开始了,易若询轻叹了一口气,“哥,现在是自习。”

拿起小本本的班长予以一次红牌警告。两人乖乖闭嘴刷题。

易若询收回目光,他静静的看着写完的试卷,心思却分在了别处。

易遂予有个习惯,下了晩自习回家后,他会不知不觉的就走到阳台上,什么也不干,就是安静的看着外面,有星星的时候看星星,没有的时候看远方绵延的山的黑色剪影,易若询不会去打扰他,但每次看到易遂予和背景中天空的云雾融在一起时,莫名的不安就扯也扯不住的往他心上涌。

他就这么站在阳台上,伤佛一切都与他无关,也根本不留恋着这世上的什么,和白天那个老爱和别人打闹的人完全不同。易若询有时真的怕易遂予会忽然化成一抹云烟,消失在他眼前。

落寞。易若询悄悄守在一墙之隔的窗户后面,他对这种感觉再熟悉不过,但易遂予不说,他也无从问起,他不知道在他没来之前易遂予是不是也这样,所以今晚放自习后他找借口留下了江明旋。

易遂予不会多过问他想做的事,他单肩背起书包,朝两人摆手说:“那行,注意别太晚了,有没有想吃的水果,我顺路捎回去。”

“不用了哥,家里不是还有吗。”

“是吗,我没注意,那我带箱牛奶回去。”

看着易遂予离开的背影,江明旋推了下眼镜说:“你是想问他家里的事吗?”

“嗯。”易若询看了江明旋一眼,后者眸光一暗,沉默了片刻道:“遂予妈妈的情况我不清楚,但是易叔叔是一年半前走的,车祸。”

一场飞来横祸,高速路上的连环追尾,原本他们不至于车毁人亡,但是前方的卡车上装载的钢筋撞碎了车窗,从易远成的胸囗贯穿而过,送医后抢救无效。

易若询回来时易遂予正端着两碗面条从厨房出来,看见他后易遂予忙喊他过来接应,“这碗也太不隔热了,差点没给我把手指烫穿。”

“哥也太图省事了,一碗一碗端不就好了。”易若询拿来两双筷子。

易遂予接过筷子,拌了几下面,笑说:“那不得多亏我图省事,正好赶在你回来。”

易若询在他对面坐下,应该是营养跟上了,他长得很快,也很容易饿,易遂予每天晚上都会搞点宵夜,他咬了一口煎蛋,随意说道:“哥,寒假我给你补习吧。”

“啊?你就跟大明讨论出来这个?”易遂予拒绝的摇了摇头,“你别听大明胡说,我虽然呃……不怎么写题,但该学的没落下。”

易若询看了他一眼,说:“哥不愿意也不行,江明旋说你初一的时候是班级第一,但是——”易叔叔走了之后就一落千丈。

易遂予听出了话音,他一顿,视线从易若询身上离开,良久他才开口道:“大明和你说了啊,其实也没什么好瞒着你的,只是大明可能还有一点不知道。”

易若询静静听着,只见他哥若无其事的扒拉面条,像是说给他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我爸是为了救我才走的。”

易若询心里咯噔一下。

“原本应该是我,但是我爸扑到了我身上,然后车窗破了,钢……”

“我爸,”易遂予的声音很勉强,似乎在极力稳住自己情绪,渐渐泛红的眼尾却把他出卖得一干二净,“心脏破了,根本没有希望。”

这一年里易遂予总在想为什么不是自己,钢筋穿破心脏那得多疼啊,他恨不得所有的疼痛都发生在自己身上,而不是折磨他的家人。一个人最不能接受的事,就是看着家人受苦。

他惩罚自己,承受不住愧疚时就把自己一头按进冷水池里,一直憋到呛水为止。连续好几天,他都在想死不死的问题,人总要有父母吧?父母都没了还不如死了算了,一个人活着干嘛?其实他也确实这么干了,吞了安眠药后被江明旋发现,送去医院洗的胃。

那天江明旋一拳打在他脸上,怒吼道:“你他妈疯了是吧?谁让你这么作践自己的!?”

后来江家章把易遂予接到了他们家,一起住了两三个月,江明旋总说要他好好活着,说了很多,易遂予想那就活吧,至少别让其他人担心,但他总觉得自己像假扮活人的行尸走肉,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表面上装装样子,没人的时候就爱自己看着外面发呆。

“哥,”易若询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易遂予身边,安抚的轻轻碰上他的手肘,“……我不太会说话,但是你跟我不一样,你是叔叔的全部,很多人会说你要连带着别人的生命一起走下去,但是易叔叔,只是想让你能继续活着。”

“如果是我,我只会想能救下你什么都值了。”就像你那天救我一样。

闻言易遂予一怔,他不由的去想易远成当时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是……

“还好你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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