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城的雪,在守灵的第三日清晨悄然降临,如同天空洒落的细碎冰糖,轻轻地覆盖了整个村庄。雪花落在灵堂的玻璃窗上,晶莹剔透,让人不禁想起奶奶生前总爱往窗台上摆放的那些碎冰糖,它们在阳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芒,如今却成了对过往岁月的无声缅怀。
金橘跪在冰冷的蒲团上,手中拿着棉球,细心地擦拭着奶奶遗像上的每一丝浮灰。奶奶的笑容依旧慈祥,眼角的笑纹里仿佛还沾着昨夜的烛泪,那是对家人无尽的牵挂与不舍。金橘的眼神中透露出深深的悲痛,但她强忍着泪水,不让它们落下,因为她知道,奶奶一定希望她能坚强地面对这一切。
栗清照捧着一碗刚熬好的小米粥走了进来,热气腾腾中,她注意到了好友耳后新添的白发。这个不过二十出头的姑娘,因为连日的劳累与悲伤,鬓角竟已出现了银丝。“先吃点东西吧。”栗清照轻声说道,语气中充满了关切。金橘机械地咽下一口粥,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慰藉。然而,当她想起奶奶生前常说的“空腹不能哭,伤胃”时,喉头不禁一紧,粥差点呛进气管。她赶紧低下头,用咳嗽掩饰自己的失态。
这时,姑姑红着眼眶掀开了棉门帘,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红布包。她走到金橘身边,低声说道:“金橘,你跟我来。”两人踩着厚厚的积雪,来到了东厢房。炕头的樟木箱敞开着,露出奶奶叠得方方正正的蓝布衫,那是她生前最爱的衣物之一。
姑姑小心翼翼地揭开红布包,里面露出一叠泛黄的信纸。字迹力透纸背,苍劲有力,但在某些笔画上却洇开了墨团,仿佛是落笔时奶奶流下了泪水。金橘接过信纸,一字一句地读了起来:
“我死后,一切从简,三日下葬。闺女和儿子别为以前的是争吵。金橘还小,都照顾着点,我看不到大孙女出嫁了……”
读到“金橘”二字时,金橘的手指不禁微微颤抖。她发现纸页上有明显的褶皱,像是被泪水泡过又晒干。姑姑在一旁抹着泪说:“这是你奶奶去年手抖得厉害时写的,她怕自己突然走了来不及交代。最后一行字尤其潦草,‘金橘莫怕,奶奶在天上看着你’,末尾的句号洇成了小团墨渍,就像一颗未落的泪。”
金橘的眼眶湿润了,但她强忍着没有让泪水落下。她把遗书叠好,放进贴身口袋,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奶奶的温暖与守护。然后,她坚定地对姑姑说:“我去跟爸说。”
金橘踩着积雪穿过院子,西屋里传来仝铃的嘀咕声:“三天就三天,赶紧弄完回城里,我可受不了这罪。”金凡同的声音则带着讨好:“都听你的,等回去给你买貂皮大衣。”金橘推开门时,金凡同正对着镜子刮胡子,剃须刀的嗡鸣声戛然而止。
“奶奶的遗书。”金橘把红布包放在桌上,声音平静而坚定,“她要三天内下葬。”金凡同的手一抖,刀片在下巴上划出一道血痕。他惊愕地看着金橘,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不合规矩吧?”他犹豫地说道。
“她一辈子都在守规矩,”金橘盯着父亲躲闪的眼神,“最后一次,就不能依着她吗?”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恳求,但更多的是不容置疑的坚定。金凡同沉默了片刻,最终无奈地叹了口气。
仝铃在一旁尖声笑起来:“我没意见!早完事早解脱!”她涂着蔻丹的手指敲着化妆镜,眼神中满是不屑与冷漠。金橘没有理会她,只是淡淡地说:“奶奶的存款都在存折里,姑姑说会按人头分。”仝铃撇撇嘴,转身继续描眉,仿佛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葬礼定在了午后。雪越下越大,送葬队伍在麦田里缓缓前行,宛如一条蜿蜒的白蛇。金橘捧着奶奶的遗像走在最前面,相框边缘的黑纱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她想起小时候跟在出殡队伍后面捡“买路钱”的情景,那时奶奶总说“小孩子不能看白事”,如今她却要亲自送奶奶最后一程。
黄一瓜和栗清照站在地头的歪脖子槐树下,看着金橘的身影逐渐消失在雪幕里。栗清照裹紧羽绒服,忽然问黄一瓜:“你说人死后真的会变成星星吗?”黄一瓜望着漫天飞雪,想起昨夜守灵时金橘对着烛火说的那句话——“奶奶的眼睛像煤油灯,总亮着”。他没有回答,只是把围巾往栗清照的脖子里紧了紧,仿佛这样就能驱散她心中的寒意。
坟坑周围的泥土冻得硬邦邦的,铁锹砸上去迸出火星。金橘看着棺木缓缓落入坑中,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她突然想起奶奶教她包饺子时的场景——面团要揉得软硬适中,就像人生一样,不能太硬也不能太软。姑姑突然跪倒在地,哭声被风雪撕成碎片:“娘啊,你一辈子没享过福啊……”金凡同也跪在了坟头。
返程时,金橘的棉鞋早已湿透,脚底传来刺骨的寒意。栗清照想扶她却被她轻轻推开。路过村口的老井时她忽然停住脚步井台上结着厚厚的冰映出她苍白的脸。小时候奶奶总在这里洗菜见她蹲在旁边打盹就用湿淋淋的手点她鼻尖:“小懒虫回去睡。”那时的金橘总是笑着躲开奶奶的手然后依偎在奶奶怀里听她讲过去的故事。
是夜金橘和栗清照挤在土炕上老式暖气片发出嗡嗡的响声却驱不走骨子里的寒冷。栗清照感觉到身边的人在发抖以为她冷便想伸手抱她却触到满脸的泪。“她走的时候……”金橘的声音闷在被子里带着一丝哽咽。栗清照紧紧搂住她仿佛要将所有的温暖都传递给她。她听见自己心跳声混着窗外的风雪在寂静中格外清晰那是对生命的敬畏与对逝者的缅怀。
后半夜金橘突然坐起来眼神清亮得吓人。她摸黑穿上衣服悄悄走出房门。栗清照惊醒时看见雪光映着她往坟地去的背影急忙摇醒黄一瓜。两人踩着深雪追了上去只见金橘跪在坟前额头贴着墓碑碑上的“孙女金橘立”几个字被积雪覆盖了一半。她轻声说道:“奶奶我会好好活着。”黄一瓜看见她睫毛上挂着冰珠却没有哭只是用手慢慢拂去碑上的雪。这一刻他突然明白有些疼痛不会消失却会变成铠甲让柔软的地方变得坚硬。
次日清晨金橘决绝地收拾行李准备离开这个充满回忆的地方。姑姑往她包里塞了十几个煮鸡蛋:“路上吃都是自家鸡下的。”金凡同站在门口张了张嘴终究没说出话来。金橘走到他面前忽然伸手替他整理歪掉的衣领:“爸少抽烟。”金凡同猛地抬头撞见女儿眼里的平静那是一种经历风雨后的淡然与成熟。他的喉结滚动着终是点点头仿佛在这一刻才意识到自己的女儿已经长大了。
车站的广播声响起金橘隔着车窗看见姑姑在抹泪金凡同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雪地里的一个黑点。栗清照握住她冰凉的手黄一瓜递来温热的豆浆。火车启动时金橘望着后退的麦田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感。她想起奶奶遗书上的话忽然握住两人的手:“谢谢......”
火车轰鸣着向前驶去带着金橘离开了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而邹城的雪依旧静静地飘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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