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赶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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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腊月二十九的清晨,岳店村从一夜的沉睡中缓缓苏醒。

村庄像一架被上了发条的机器,陡然加速运转起来。家家户户的门窗都敞开着,传出哗啦啦的水声和扫帚摩擦地面的声响,这是在“扫尘”,扫去旧岁的晦气,迎接新春的福气。女人们挽着袖子,在厨房里忙得团团转,油炸丸子的“滋啦”声伴着菜刀在案板上“咚咚咚”富有节奏地剁肉馅的巨响此起彼伏,汇成一首热闹的厨房交响乐。街道上,穿着新衣或半新衣裳的孩子们像撒欢的小马驹,追逐嬉闹,点着小摔炮,清脆的“噼啪”声伴随着惊叫和欢笑在巷弄里回旋。提着大包小包年货匆匆走过的乡邻,脸上都挂着掩不住的喜气,见面就是高嗓门的寒暄:“年货都备齐啦?”“早齐喽!就等娃们回来哩!”“你家对联买了没?村口老郑写得可好了!”整个村子蒸腾着一种忙而不乱、充满期待的温暖活力。

然而,在这片热火朝天的喧嚣中心,在黄一瓜那间小小的房间里,却存在着一个截然相反的静谧世界。厚重的窗帘半拉着,挡去了部分喧嚣也过滤了刺眼的光线。房间里只有一盏台灯亮着,在书桌一角投下温暖却孤独的光晕。黄一瓜整个人几乎陷在椅子里,戴着降噪耳机,双眼如同被磁石吸住般牢牢锁定在面前的电脑屏幕上。

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法语文字,夹杂着线条复杂、标注着各种符号和专业术语的机械图纸剖面图、装配图。自从接下了栗清照那个“救命”的翻译任务——《工业液压泵技术手册-HDX800系列》——他就一头扎进了这片由专业词汇和精密结构组成的“钢铁丛林”里。时间对他而言仿佛失去了刻度。窗外晨间的喧嚣慢慢演化为午后的慵懒,又渐渐沉入薄暮的宁静,最后被华灯初上的点点星火所取代。他浑然不觉。有时肚子饿得咕咕叫,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早已过了饭点,便顺手从桌上的饼干桶里胡乱抓一把塞进嘴里,机械地咀嚼着,眼睛却一秒也没离开屏幕。手边的搪瓷大茶杯里,茶水早已凉透,喝一口沁得胃里冰凉,他也只是皱皱眉,又灌下几口,只为润润干得发紧的喉咙。他脑子里盘旋着的全是“paliers/lisses”(滑动轴承)、“cartouches/de/compensation”(压力补偿阀芯)、“tolérances/géométriques”(几何公差)这些冰冷的词汇。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必须按时、保质地完成,不能辜负清照的信赖,更不能砸了他们俩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专业招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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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阳光由炽白转为橘红,最终消失在西山背后,夜幕彻底笼罩了村庄。各家各户的灯火次第亮起,像是天上的星河跌落在了人间,闪烁着温暖的黄光。黄一瓜终于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全身的骨头都发出疲惫的呻吟。他摘下耳机,揉了揉因过度聚焦而酸痛干涩的双眼,拿起桌上的手机想看时间——屏幕上赫然显示着“20:07”。他竟在椅子上枯坐了将近十二个小时!

就在他愣神的功夫,手机屏幕像被点燃的烟花筒,接连不断地亮起。拜年的短信、微信如同潮水般涌来。“金橘”、“燕荞”、“柱子”……一个个熟悉的名字闪现着。点开,是精心挑选的拜年祝福语,配上各种萌趣十足、闪闪发光的新年表情包:“一瓜哥,新年快乐!兔年大吉,钱兔无量!”“瓜儿,新的一年身体健康,万事顺意!发大财![红包][烟花]”。热情洋溢的文字和跳跃的卡通形象充满了节日的喜庆。

一股暖流夹杂着深深的疲惫涌上心头。黄一瓜强打精神,指尖在屏幕上快速滑动、敲击,逐一回复:“谢谢金橘!同乐同乐!祝你新的一年越来越美!”“燕荞新年好!万事如意![呲牙]”……每一句回复都力求礼貌,但难免透着匆忙和简单。简单的寒暄过后,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再次将视线投回那片让他又爱又恨的“钢铁丛林”,键盘的敲击声再次成为房间里唯一的主旋律,将他与窗外愈发热烈的年夜氛围短暂地隔离开来。

腊月二十九这天下午,这份沉浸式的专注被一阵敲门声打破了。门外传来王晓芩清亮的声音:“一瓜!开门!是我,晓芩!”黄一瓜一惊,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手忙脚乱地最小化翻译文档,整理了下头发和衣服,才跑去开门。

门外站着王晓芩,身边还有一个打扮时髦、戴着眼镜的陌生女孩。王晓芩脸上带着明媚的笑容:“一瓜,新年好啊!这是我大学同学,林薇,城里姑娘,非说想体验下真正的乡村年味儿,我就带她来你家逛逛!”林薇也微笑着打招呼。

黄一瓜有些措手不及,但还是连忙热情地把她们迎进屋。母亲闻声从厨房出来,看着王晓芩和林薇,脸上笑开了花,立刻张罗起来:“哎哟,稀客稀客!快快快,屋里坐暖和!正好锅里蒸着馍,我再炒俩菜,你们可得在家吃点!”不由分说,母亲利落地在堂屋支起小圆桌,很快摆上了热气腾腾的白面馒头、一碟刚出锅的韭菜炒鸡蛋、自家腌的脆生生的萝卜咸菜,还有一碗熬得浓稠的小米粥。

大家围坐桌前。王晓芩和林薇显然饿了,吃得津津有味,不住地夸赞农家饭的香甜。林薇对乡村的一切充满了新奇,问题一个接一个:“晓芩,你们过年真的会自己杀年猪吗?”“这咸菜是自己做的?怎么这么脆?”“外面‘咚咚咚’的是什么声音啊?好有节奏感!”王晓芩兴致勃勃地解答着。

黄一瓜坐在一旁,脸上挂着礼貌的微笑,偶尔附和几声“嗯”、“是啊”、“挺有意思的”。但他的心思,却像被一根无形的线牢牢拴在了书房那台电脑屏幕上。林薇问的问题,他听得有些心不在焉;王晓芩讲的笑话,他也只是象征性地咧咧嘴。美味的饭菜吃到嘴里,也尝不出太多滋味。他心里反复盘算着剩下的页数,想着那个棘手的“démarrage/à/froid/sous/charge”(带负载冷启动)该怎么准确翻译。

好不容易吃完饭,王晓芩体贴地说:“一瓜,看你好像挺忙的,我们就先不打扰了,带林薇去村里别处转转。”黄一瓜心中暗松一口气,嘴上说着客气话:“哎呀,再坐会儿呗?”动作却诚实地将她们送到了门口。王晓芩促狭地看了他一眼,摆摆手:“行啦,大忙人,忙你的去吧!新年快乐!”林薇也礼貌道别。关上院门,黄一瓜几乎是跑着冲回了房间,重新点亮屏幕,戴上耳机,立刻又沉入了那片由法语和技术术语构成的深海。键盘的敲击声,比之前似乎更急促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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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三十上午,岳店村的年味飙升到了沸点。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开始零星地、继而越来越密集地在村子上空炸响,宣告着辞旧迎新的时刻临近。家家户户的门前都忙碌起来。鲜红的对联、威武的门神、倒贴的“福”字……人们小心翼翼地将这些象征吉祥的红色点缀张贴起来。父亲也早早准备好了浆糊和对联,站在堂屋门口,朝着黄一瓜房间的方向张望了几次,眼神里满是期待。母亲在一旁轻声说:“娃儿怕是真忙得抽不开身……”两个老人对视一眼,无奈又宽容地笑了笑。

父亲搬来梯子,母亲端着盛满浆糊的小碗。父亲爬上去,仔细地比对着位置,用刷子蘸了浆糊,均匀地抹在门框上,然后小心翼翼地展开对联,对齐上沿,再一点点抚平。母亲在下面扶着梯子,仰着头指挥着:“左边,左边再高一点点……好了好了,正了!”寒风卷着红色的对联纸角哗哗作响,浓郁的墨香弥漫开来。黄一瓜在房间里,透过窗户的缝隙,清晰地看到了这一幕:父亲花白的头发在寒风中微微颤动,母亲仰头时脖颈勾勒出的担忧又支持的线条。一股强烈的愧疚感瞬间攫住了他,让他鼻子发酸。他下意识地站起身,想出去帮手,但屏幕上那行亟待敲定的法语句子像无形的锁链拉住了他。他最终只是对着窗外父母的背影,无声地说了一句“对不起”,然后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重新坐下,指尖在键盘上敲得更快、更用力——他必须尽快完成,才能弥补这份缺席的遗憾。

冬日的白昼格外短暂。太阳像一颗巨大的红色糖球,缓缓沉入西边的天际,将天空渲染成一片绚烂瑰丽的橘红与金紫。暮色四合,村庄里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变得更加密集和热烈,空气中硝烟的味道愈发浓重,混合着从家家户户厨房飘出的、让人垂涎欲滴的浓郁肉香。

黄一瓜的小房间里,台灯散发着恒定而柔和的光,照亮了他疲惫却异常专注的面庞。桌上的手机打开着视频通话,屏幕上栗清照的脸同样写满了倦意,但眼睛却亮得像两颗寒星。她的头发随意地挽着,背景能看到凌乱的书桌和堆叠的资料。

“一瓜,这个‘interface/de/commande/numérique’,”栗清照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我查了几个文档,有译成‘数控接口’,也有译成‘数字控制界面’的,你觉得哪个更符合这里的上下文?它后面紧接着描述的是编程参数设定……”

黄一瓜迅速翻动自己这边的文档:“我看看……嗯,这里强调的是操作面板的交互部分,而且手册整体风格偏向用户操作指南,‘数字控制界面’感觉更直接易懂,也更符合术语一致性。你觉得呢?”

“‘数字控制界面’……嗯,同意!”栗清照点点头,立刻在文档上做了标记,“下一个难点,P37页那个关于‘défaut/de/concentricité/admissible’(允许的同心度偏差)的表格注释,‘ne/pas/dépasser/la/valeur/spécifiée/sous/peine/de/vibratio/naccrue’(不得超过规定值,否则可能导致振动加剧),这个‘sous/peine/de’的警告语气……”

“必须强调后果,‘否则将导致振动加剧’,不能只用‘可能’,”黄一瓜斩钉截铁,“安全警告的翻译一定要清晰、严厉!把可能导致的最坏结果直接点出来!”

栗清照深以为然:“对!就这么翻!”

他们就这样逐字逐句地推敲、争论、查阅专业词典、术语库,甚至在一个特别冷门的轴承材料术语“bronze/fritté/au/graphite”(石墨烧结青铜)上,远程连线请教了王晓芩那位在机械厂工作的表哥。时间在紧张高效的合作中飞速流逝。

窗外,零星的鞭炮声渐渐汇聚成震耳欲聋的浪潮,电视里传出春晚开场的喜庆音乐和观众的欢呼声——除夕夜的钟声即将敲响了!

“最后一段了!‘Procédure/de/mise/hors/service/prolongée’(长期停用程序)……”

“我来念中文,你对照法文!‘设备如需长期停用(超过三个月),请务必执行以下步骤:首先,彻底排空系统内所有液压油……’”

当最后一个句号在中文版本的文档上敲定,屏幕两端的两个人几乎同时瘫倒在椅子上,长长地、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憋了太久的气。巨大的疲惫感和更大的成就感交织着冲刷全身。两人相视一笑,隔着屏幕都看到了对方眼中如释重负的亮光。来不及休息,他们又强打精神,如同最苛刻的质检员,开启互相校对的终极模式。眼睛酸胀得几乎流泪,却不敢有丝毫马虎。

终于,大年三十晚上七点半,一封带着《工业液压泵技术手册-HDX800系列(中文最终版).pdf》附件的邮件,稳稳地发送到了王老师朋友的邮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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邮件发送成功的提示框弹出那一刻,黄一瓜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重重地靠在高背椅上,闭上了干涩发红的双眼。紧绷了数日的神经骤然松弛,带来一阵眩晕般的虚脱感,随之而来的却是难以言喻的轻快。房间里太安静了,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正在慢慢平复。

就在这时——“砰!啪!哗啦——”

窗外,第一波庆祝新年的盛大烟花,仿佛就掐准了这个时刻,骤然在漆黑的天幕上绽放!巨大的金色花朵、摇曳的紫色流苏、旋转的银色光轮……将整个岳店村照耀得如同璀璨的不夜城。五彩斑斓的光透过窗户,在黄一瓜疲惫却写满轻松愉悦的脸上流转跳跃。他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一个大大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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