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初三祭思

换源:

  大年初二家家户户走亲访友的热闹喧嚣,如同潮水般退去,只留下满地红色的爆竹碎屑在寒风中打着旋儿。初三的清晨,便裹挟着一缕难以言喻的清冷与肃穆,悄然降临在岳店村的上空。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仿佛一块厚重的、吸饱了水分的毡布,严严实实地覆盖了整个村庄。村子里,昨日孩童们追逐嬉闹的欢笑声消失了,巷陌间变得异常安静,连狗吠都稀少了许多。家家户户屋顶升起的炊烟,也失去了往日那种直冲云霄、蓬勃张扬的劲儿,变得稀薄、散乱,带着几分迟疑和虚弱,在阴冷的空气中缓慢地飘散、消融。一种无形的、沉重的肃穆感,如同弥漫的水汽,浸润了每一寸土地,笼罩着每一座房舍,让整个岳店村陷入了沉静的哀思之中。

王晓芩家中,天蒙蒙亮就开始了无声的忙碌。厨房里,王晓芩的母亲沉默地站在灶台前,案板上传来的不再是切菜剁肉的爽利声响,而是刀起刀落的规律节奏,沉重而缓慢。她正在准备的,并非节日里丰盛的菜肴,而是用于祭祀的供品:洗净的整鸡昂着头,煮得半熟的方方正正的五花肉,精心挑选的、表皮光滑的苹果和桔子……每一样都摆放得一丝不苟,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堂屋里,表叔正拿着一块柔软的绒布,极其缓慢地擦拭着一尊陈旧的铜质香炉。王晓芩默默地换上素衣,站在穿衣镜前。镜中的自己,脸庞依旧年轻,但眉宇间那份属于新年的、不自觉流露的雀跃与朝气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凝重。这件素衣,仿佛一层无形的茧,包裹住她内心的波澜。她走出房间,恰好看见哥哥也已经换上了一身同样素净的深色衣服,正和表叔一起,合力将一张厚重的、擦拭得锃亮的八仙桌挪到堂屋正中的位置——那是摆放祭品和父亲遗像的供桌。兄妹俩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没有言语,只在彼此眼中清晰地捕捉到了那一闪而过的、深切的哀伤,那是对逝去父亲无声的、刻骨的思念。

黄一瓜和父母也早早地来到了王晓芩家。一迈进院门,黄一瓜就敏锐地捕捉到了那股与昨日姥姥家天壤之别的气氛。他默不作声地走进厨房,挽起袖子,轻声对晓芩的母亲说:“婶儿,我来帮您洗菜。”他拿起水盆里的青菜,一根根仔细地冲洗掉根部的泥土,动作轻柔而小心,连水龙头拧开的水流都控制得细细的,生怕那哗哗的水声会打破这份庄重的宁静。他的父母同样默契地融入这份肃穆之中。父亲黄建军挽起袖子,帮着表叔整理那些祭祀用的黄表纸、锡箔元宝,将一串串纸钱理得整整齐齐。母亲李秀芹则走到晓芩母亲身边,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是低声说着:“嫂子,别太累着自己……”那声音低沉而温暖。

林薇得知初三在岳店村的特殊意义——这是祭奠逝去亲人的日子。她穿上一件纯白色的长款羽绒服。她也自觉地加入了帮忙的队伍,帮着晓芩的母亲摆放擦拭干净的碗筷,将一张张长条凳在供桌旁摆放整齐,动作同样轻缓而专注。

随着日头艰难地爬升,时间缓缓流逝,临近上午十一点。堂屋里,气氛更加肃穆。王晓芩和哥哥默默地站起身,各自接过母亲递来的、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孝服。姑姑们——父亲在世时的姐妹们,也都穿戴素净地陆续到来。她们的脸上没有了过年团聚时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掩饰的悲伤,眼眶通红,有的眼角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血脉相连的她们,此刻被共同的哀伤紧紧捆绑在一起。一行人无声地集合,在表叔低声的引导下,捧着祭品(香烛、纸钱、精心准备的供品),缓缓地走出院门,朝着村子西南方向那片埋葬着王叔的坟地走去。

乡间的小路在冬日里显得格外荒凉。寒风比清晨更凛冽了些,呼啸着从空旷的田野上掠过,卷起干燥的尘土和枯草的碎屑,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天地间低沉的呜咽。路两旁光秃秃的杨树枝桠在风中疯狂摇曳,干枯的蒿草被风吹得齐刷刷地俯倒,发出沙沙的悲鸣。

王晓芩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捧着小香炉,低着头。脚下这条通往西南地的路,曾是那么熟悉又充满生机。童年无数个清晨或黄昏,父亲那双宽厚粗糙的大手,总是稳稳地牵着她的小手走在这条路上。有时是去侍弄那几亩赖以生存的土地,父亲会教她辨认麦苗和杂草;有时是去邻村的集市,父亲会给她买一根甜丝丝的冰糖葫芦,或者一个扎着红绸子的拨浪鼓;有时仅仅是饭后散步,父亲会指着天边的晚霞,告诉她那些古老的传说……

回忆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而至,每一个画面都清晰得刺痛心脏。父亲爽朗的笑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他手掌的温度似乎还残留指尖……然而,这一切都凝固在冰冷的墓碑里了。泪水再也无法控制,瞬间模糊了视线,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布满灰尘的冻土上。她慌忙用手背胡乱地去擦,可那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越擦越多,顺着脸颊流进嘴角,带来咸涩的滋味。肩膀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

她的悲恸瞬间击碎了姑姑们努力维持的克制。走在后面的大姑王爱莲,看到侄女单薄颤抖的背影和无声滑落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了。她猛地捂住了嘴,压抑的呜咽声从指缝里溢出来,紧接着变成了无法控制的痛哭:“我的大哥啊……你咋走得那么早啊……”这声音充满了撕心裂肺的思念和不甘。二姑王爱蓉、三姑王爱颖和小姑王晓芬也相继被这巨大的悲伤击中,积攒了一年的哀痛如同决堤的洪水,顷刻间爆发出来。“哥啊……我想你啊……”“大哥,你在那边好吗……”女人们的哭声,带着浓重的乡音,饱含着失去至亲的无限痛楚和对逝者无尽的追忆,在空旷寂寥的田野上空回荡、盘旋,显得格外凄楚而悠长。

这悲声仿佛具有强大的感染力,队伍中其他送祭的女眷——几位关系亲近的婶娘、妗子,也都被触动心肠,纷纷用袖子掩住脸,跟着抽泣起来。悲伤的情绪如同蔓延的潮水,席卷了整个行进中的队伍。而男人们,则紧抿着嘴唇,面色凝重如铁。他们强忍着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沉默地、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用这无声的坚韧,仿佛在支撑着整个悲伤的世界。脚步踩在冻硬的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回响,每一步都像是在丈量着阴阳两隔的距离。

黄一瓜走在队伍的边缘,看着前方王晓芩那因哭泣而微微佝偻的背影,看着她姑姑们悲痛欲绝的面容,心中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泛起阵阵酸楚。思绪不受控制地蔓延开去,他想到了金橘。此刻,或许她也和王晓芩一样。

终于,在一片萧瑟的麦田边缘,靠近防风林带的地方,一行人到达了目的地——王叔的墓地。经过一整年的风吹雨打、日晒雪侵,小小的坟茔显得有些孤单。坟头上的黄土被冲刷得低矮了些,四周的枯草杂乱地生长着,几乎要淹没墓碑的基座。那块青石墓碑,表面被霜雪侵蚀,刻着父亲名字和生卒年月的字迹边缘有些模糊,仿佛岁月也在无情地试图抹去存在的痕迹。

男人们放下祭品,无声地行动起来。表叔和几个男人从带来的编织袋里掏出镰刀和铁锨,走上前去,动作带着敬意地清除坟茔周围的枯草和灌木枝条。黄建军和其他几位叔伯则用带来的干净抹布,仔细地擦拭着墓碑上沉积的灰尘和雨渍,让那些深刻的名字重新显现出来。很快,坟前被清理出一小块空地。

供品被虔诚地摆放在墓碑前的石板上:整鸡居中,象征着整全;方肉在侧,寓意福泽;苹果桔子分列两旁,代表平安吉祥。两只粗大的白蜡烛被点燃,橘黄色的火苗在寒风中顽强地跳跃着,散发出温暖的、带着松香气息的光晕。三炷清香被点燃,青烟袅袅升起,在低气压的空气中笔直地向上升腾,仿佛一条连接阴阳的信道。

祭奠仪式开始了。大家自觉地排好队。男人们首先上前,表叔领头。他们神色肃穆,双手抱拳,对着墓碑深深鞠躬三次。每一次弯腰,额头几乎都要触碰到冰冷的石板。他们的动作缓慢而有力,带着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沉重。没有放声大哭,但每一个男人的眼中,都清晰地闪烁着无法抑制的泪光。表叔在第三次鞠躬后,喉头滚动了几下,用低沉沙哑、饱含深情的声音对着墓碑说:“老表哥,过年了……我们看你来了……家里都挺好的,儿女也都懂事争气……你在那边好好的,别惦记……缺啥少啥,给你捎了钱……”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穿透阴阳的力量。晓芩哥哥紧跟着,嘴唇哆嗦着,最终只用力地挤出两个字:“爸……安息……”便再也说不下去,只能死死地咬着下唇,强忍着不让泪水滑落,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微微耸动。

王晓芩“扑通”一声双膝跪倒在冰冷的、沾着寒霜的泥土上,全然不顾那刺骨的凉意。她仰起头,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刷着脸颊。墓碑上父亲那张小小的、带着温和笑容的黑白照片,让她疼痛钻心,“爸……”她颤抖着喊出这个字,声音支离破碎,带着浓重的哭腔,“过年了……您在那边……还好吗?冷不冷?吃的饱不饱?”她哽咽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费力地撕扯出来,“我们都……好想你啊……特别特别想……”她伸出手指,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冰凉的墓碑上父亲照片的边缘,仿佛想触摸那久违的温度。“妈的身体……比去年好多了……哥的生意……也稳当……我……我还也上大学了……就是……就是没人再像您那样……听我絮叨烦心事了……”她断断续续地诉说着,声音时而微弱时而急促,那些平日里压在心底、以为已经淡去的思念,此刻如同岩浆般喷薄而出,炙烤着她的心房。“您怎么……就不等等我呢……我还有好多好多话……没跟您说完呢……”最后的话语化作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她伏下身子,额头抵在冰冷的墓碑基座上,肩膀剧烈地起伏着,无声地恸哭起来。身边的姑姑们早已泣不成声,互相搀扶着跪在冰冷的土地上,一声声“大哥”、“哥啊”的呼唤,充满了无尽的悲伤和怀念,在空旷的坟地上空久久回荡。她们的哭泣,不再仅仅是仪式,而是灵魂深处对逝去兄长最真挚、最疼痛的呐喊。哭声和着呼啸的寒风,以及蜡烛燃烧的轻微噼啪声,交织成初三清晨最令人心碎的交响。

祭拜仪式在沉重的氛围中缓缓结束。众人依次上前,对着墓碑和燃烧的香烛默默鞠躬致意。随后,表叔神情庄重地拿起厚厚一沓黄表纸和一串串锡箔折成的元宝,在坟前特意清理出来的一块空地上点燃。橘红色的火焰先是微弱地跳动,随即熊熊燃烧起来,贪婪地吞噬着纸钱,卷起黑色的纸灰,如同无数只黑色的蝴蝶,在寒风中打着旋儿向灰蒙蒙的天空飘散。人们相信,这火焰和飞舞的灰烬,能将生者的哀思和供奉,送达另一个世界。

火焰渐渐熄灭,只留下一堆暗红的余烬和缕缕青烟。大家又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目光再次投向那座小小的坟茔和冰冷的墓碑,仿佛要将这一刻的影像深深烙印在心底。最后,在表叔一声低沉的“回吧”中,众人开始缓缓转身。

黄一瓜默默地加快脚步,走到王晓芩身边。她依旧低着头,眼眶红肿,脸上泪痕未干,神情有些茫然和疲惫。黄一瓜看着她苍白的侧脸,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同情。他斟酌着词语,轻声说道:“晓芩,别太伤心了……王叔……他一定能看到的……他肯定最希望你……还有婶儿,都能好好的……开开心心地过日子……”他的声音不高,满是真诚。

王晓芩的脚步微微顿了一下。她努力地牵动嘴角,极其勉强地对他挤出一丝微弱的、几乎没有弧度的笑意,然后轻轻地点了点头,声音沙哑地回应了一个几乎听不见的“嗯”。这回应虽然微弱,却也像是一道缝隙,让凝固的悲伤稍稍泄开了一丝。

再次回到王晓芩家的院落,气氛悄然发生着变化。那沉重得几乎令人窒息的悲痛,如同刚才坟前燃烧的纸钱余烬,在微风中渐渐冷却、飘散。大家开始低声交谈,话题不再是逝者,而是渐渐转向了生活的日常:今年的雨水似乎还行,开春地里的墒情应该不错;谁家小子年后要去南方打工;镇上哪家的种子化肥更实惠一些……声音也从最初的压低,渐渐恢复了些许正常的音量。虽然远没有过年时的喧闹欢快,但这份低声的交谈,却像是一缕缕微弱的暖流,重新在冰冷的空气中流动起来,驱散了笼罩已久的死寂,带来了属于生者的、坚韧复苏的气息。

飞卢小说,飞要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