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的热闹喧嚣，如同除夕夜空那场最盛大的烟花汇演，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和炫目璀璨的光华中，终究还是燃烧殆尽，只留下满地猩红的碎屑和空气中久久不散的硝烟气味，在寂静下来的村庄里无声地诉说着曾经的欢腾。转眼间，初六的清晨便挟裹着料峭的寒意，悄然莅临岳店村。这寒意仿佛带着未散尽的硝烟味、残羹冷炙的气息以及家家户户门楣上春联鲜艳的红，混合成一种独特的、属于年尾的“余味”，弥漫在清冷的空气里，渗透进每一道墙缝，每一片瓦楞。对于黄一瓜而言，这个日子被清晰地标记在心上——是告别家乡的温床，背上行囊，重新启程奔赴远方和新生活的时刻。
昨天下午，栗清照打电话，烟台那边来活。他俩初七就得赶到烟师。想到几个小时后就能见到那个日夜思念的身影，感受她呼吸的空气，融入她生活的场景，一股滚烫的暖流瞬间驱散了离家的寒意，充盈了他的胸腔。他最后检查了一遍背包——换洗衣物、洗漱用品、工作用的笔记本，还有特意为栗清照家人准备的父母自制年货：馅子馍和花糕。王晓芩的哥哥王建强那辆半旧的黑色轿车准时抵达。黄一瓜深吸一口气，拎起背包和行李箱，推开了家门。
父母早已等在院子里。父亲黄建军沉默地立在屋檐下，身影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格外挺拔。母亲李秀芹则快步上前，眼圈微微泛红，手里紧紧攥着一个还冒着微弱热气的蓝色保温袋。“一瓜……”母亲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她不由分说地将保温袋塞进儿子怀里敞开的背包，“刚煮的茶叶蛋，路上饿了垫垫。到了地方，别舍不得吃，照顾好自己……按时吃饭，天冷加衣，别……”千言万语的叮咛仿佛哽在喉咙，她只能一遍遍重复着最朴素的嘱咐。迎着父亲深邃目光中的千言万语，黄一瓜用力说道：“爸，妈，放心吧，我能行。”
王建强不仅送黄一瓜，还有林薇以及给林薇送行的王晓芩。她在岳店村度过的这个春节，如同一场沉浸式的体验，已将自己与这片土地、与黄一瓜和王晓芩一家悄然联结在一起。王建强利落地下车，接过黄一瓜的行李，熟练地塞进轿车不算宽裕的后备箱。黄一瓜最后看了一眼站在院门口、身影在微弱晨光中逐渐模糊的父母，挥了挥手，然后弯腰钻进了后排车厢。
车子平稳地驶出村庄。车窗外，沉睡的岳店村在视野中飞速倒退。熟悉的土坯院墙、结了冰的水塘、光秃秃的杨树、家家户户门楣上依旧崭新的春联……这些烙印在生命里的故乡景象，如同被快速翻动的连环画，一帧帧掠过。村落远去，取而代之的是大片空旷的冬野，覆盖着薄霜的麦苗在晨光熹微中显出苍茫的墨绿色。公路笔直地向前延伸，仿佛没有尽头，通向未知却也充满吸引力的远方。
话题一旦打开，便如溪流般顺畅起来。他们回味着春节期间的趣事：除夕夜守岁时放的“窜天猴”意外钻进了二婶晾在院里的新棉裤；初五接财神，隔壁小孩把鞭炮扔进了王大爷家鸡窝，引得一阵鸡飞狗跳……这些共同的记忆碎片，在交谈中被重新拾起、擦拭、拼凑，车厢里渐渐充满了轻松的笑语。
王晓芩坐在副驾驶，听着后面的交谈，不时也回过头来加入几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王建强专注地开着车，偶尔在话题涉及到村里某些人或事时，也会简短地插上一句解释或评论。车内的气氛温暖融洽，窗外不断变换的景象与车厢内流动的谈笑，交织出一种淡淡的、属于旅程的平和感，暂时冲淡了离别的底色。然而，当熟悉的曹县地标出现在视野尽头时，那份被短暂搁置的离愁，又悄然无声地弥漫开来。
曹县汽车站，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在初六的清晨便已汹涌着人潮。南来北往的旅客，汇成一股股喧嚣奔腾的洪流。沉重的行李箱轮子在地面滚动发出隆隆的噪音；急切或疲惫的交谈声此起彼伏；售票窗口前排着蜿蜒的长龙；扩音器里不断重复的班次信息夹杂着刺耳的电流声，像冰冷的铁片刮过耳膜。空气里混杂着汗味、泡面味、劣质香烟味和一种属于长途客运站特有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气息。每个人脸上都写着不同的情绪：归心似箭的焦灼、离乡背井的茫然、久别重逢的喜悦，以及像黄一瓜这样，刚刚告别亲人、踏上陌生旅途时那份混杂着憧憬与失落的复杂心绪。
王建强好不容易在站前广场边缘找到一个勉强能停车的空隙。四人下车，从后备箱取出行李。
“就送到这儿吧，里面人太多了。”黄一瓜看着水泄不通的进站口，对王建强和王晓芩说道。他们在汹涌人潮的边缘，一个相对安静的广告牌下站定，准备最后的道别。
王晓芩的目光落在黄一瓜脸上，那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此刻盛满了关切与不舍：“一瓜，”她的声音穿透嘈杂的背景音，清晰而柔软，“到了烟台，万事小心。有什么事，记得给我们打电话。”她顿了顿。
黄一瓜心头一暖，用力点头，努力扬起一个轻松的笑容：“放假的时候来烟台找我玩！”
林薇也上前一步，对着王晓芩兄妹诚挚地说：“这次在岳店村，真的特别特别开心，感觉像回了另一个家。谢谢你们的照顾，以后有机会，我一定会再来的！”然后，她和王晓芩拥抱，等开学见。
王建强走上前，伸出宽厚有力的手掌，再次重重地拍了拍黄一瓜的肩膀，力道依旧沉稳：“一瓜，路上警醒点，看好东西。到了地方，给我们发个消息，报个平安。”黄一瓜点了头，和他握了握手。
简单的言语承载着厚重的祝福。在一声声“一路顺风”、“常联系”、“保重身体”的道别声中，黄一瓜和林薇拖着各自的行李箱，转身汇入了那汹涌的人流。黄一瓜忍不住频频回头，在攒动的人头和巨大的行李缝隙间，努力搜寻着那两个熟悉的身影。王晓芩一直站在原地，用力地朝他们挥手，脸上带着鼓励的微笑，直到他们彻底融入检票口那片喧嚣的海洋，再也看不见为止。找到对应的检票口，排队通过闸机，顺着指示牌登上开往济南的大巴。车厢里弥漫着一股混合着皮革、灰尘和消毒水的味道。黄一瓜放好行李，在靠窗的位置坐下。窗外，是嘈杂的站台和行色匆匆的陌生人。他掏出手机，指尖在屏幕上飞快跳动，一条信息穿越空间飞向济南：“清照，车开了，等我到济南。”几乎是瞬间，手机屏幕亮起，一个可爱的、闪烁着星星眼的“期待”表情包跃入眼帘。仅仅是这个小小的图标，就让黄一瓜不由自主地咧开了嘴，仿佛已经看到了栗清照收到信息时那明亮的眼眸和弯起的嘴角。
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庞大的车身缓缓挪动，驶离了喧嚣的曹县车站。城市的高楼、熟悉的街道被一点点抛在身后，视野逐渐被开阔的田野。冬日的阳光透过车窗玻璃，洒在身上带来微弱的暖意。车厢内渐渐安静下来，只有引擎单调的嗡鸣和车轮摩擦路面的沙沙声。疲惫的旅人或靠着椅背闭目养神，发出轻微的鼾声；或戴着耳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或低声和邻座交谈；更多的人则是和黄一瓜一样，静静地望着窗外飞速流逝的风景，眼神放空，思绪飘向远方。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响亮的、带着电流杂音的广播声猛地将他惊醒：“各位旅客请注意，前方到站——济南站！请下车的旅客带好自己的行李物品，准备下车……”黄一瓜一个激灵坐直身体，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窗外已是高楼林立的都市景象。一股混合着兴奋和微微紧张的情绪瞬间驱散了残余的睡意。他迅速整理了一下被压皱的外套，背上背包，拉起行李箱，随着开始骚动起来的人流，缓缓地向车门移动。
双脚重新踏上坚实的地面，一股混杂着汽车尾气、人流气息和北方城市特有干燥寒意的空气扑面而来。济南站巨大的穹顶下，人潮的喧嚣比曹县更甚十倍，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他拖着行李，努力分辨着方向，朝着出站口挤去。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目光在攒动的人头和举着各色接站牌的缝隙间急切地搜寻。
突然，一抹鲜艳的红色，如同冬日里跳跃的火焰，瞬间抓住了他的视线！在出站口熙熙攘攘的人群前方，栗清照穿着那件漂亮的红色长款羽绒服，像一颗明亮的星辰，正踮着脚尖，努力地向闸机内张望着。她白皙的脸上洋溢着毫不掩饰的灿烂笑容，那双清澈的眼眸里，盛满了纯粹的期待和终于相见的欣喜，亮得惊人！在她身边，是面带温和儒雅笑容的栗教授，他沉稳的目光也正扫视着涌出的人流。而那个永远充满活力的“小精灵”小悦，穿着粉紫色的羽绒服，围着毛茸茸的围脖，正兴奋地蹦跳着，小脑袋灵活地左顾右盼，嘴里似乎还在喊着什么。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和巨大的感动瞬间冲垮了旅途的疲惫和离家的愁绪，将黄一瓜的心填得满满当当！他脸上绽放出同样灿烂的笑容，用力地挥动着手臂，同时加快脚步，几乎是朝着那抹夺目的红色小跑过去。
“清照！”他的声音穿透了嘈杂的人声。
“一瓜！”栗清照也看到了他，脸上笑容更盛，立刻迎了上来。几步的距离仿佛被瞬间缩短，两人在涌动的人潮中终于面对面站定。没有拥抱，没有夸张的动作，只是四目相对，毫不掩饰地深深注视着对方，仿佛要将分别这些时日对方的点滴变化都刻入眼底。那双明亮的眼眸里，清晰地映照出彼此的身影和那份无需言说的思念与安然。千言万语，都化作了眼中闪烁的笑意和无声流淌的暖意。
“黄哥哥！黄哥哥！我们等你好久啦！你再不来我都要冻成冰棍啦！”小悦像颗小炮弹一样冲了过来，一把拉住黄一瓜空着的那只手，冰凉的小手带着十足的活力，仰着小脸，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他，嘴里噼里啪啦地抱怨着，语气里却全是亲昵和兴奋。
栗教授也走上前，温厚的手掌落在黄一瓜的肩头，笑容和煦：“一路辛苦了。走，车就在外边，咱们先回家。你栗阿姨、爷爷奶奶他们早就在家准备了，都盼着你呢。”那沉稳的声音带着长辈特有的关怀，瞬间驱散了黄一瓜最后一丝身处陌生城市的局促。
栗清照家温暖明亮的客厅里，迎接黄一瓜的是一场盛大的、充满烟火气的热情。门一开，暖融融的气息夹带着饭菜诱人的香气扑面而来。
“哎哟！小黄到了！快进来快进来！路上冻坏了吧？”声音洪亮而热情的是栗清照的奶奶，一位精神矍铄、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她第一个迎上来，布满皱纹却异常温暖的手不由分说地就握住了黄一瓜略显冰凉的手，用力地摇晃着，眼睛里满是欢喜的打量。
“是啊是啊，别在门口站着，快进屋暖和暖和！这小伙子，真精神！”爷爷也笑呵呵地站在奶奶身后，慈祥的目光里满是善意。
另一边，外公外婆也笑眯眯地围拢过来。外婆戴着老花镜，仔细端详着黄一瓜的脸庞：“清照这孩子眼光好！小伙子长得端正，一看就踏实！”外公则拍拍他的胳膊：“路上累坏了吧？赶紧坐下歇歇脚。”
小姨端着果盘从厨房走出来，脸上带着爽朗的笑容：“可算到了！清照从早上就开始念叨，坐立不安的。来来来，先吃点水果垫垫。”
一时间，问候声、笑声、关切的话语如同温暖的潮水，瞬间将黄一瓜包围。他第一次面对栗清照如此庞大的家人阵容，心中难免有些忐忑和紧张，脸上不自觉地泛起一层薄红。他努力保持着礼貌得体的微笑，回应着每一位长辈的问候：“爷爷奶奶好！外公外婆好！小姨好！路上挺好的，不累……”栗清照站在他身旁，看着家人热情洋溢地“围观”黄一瓜，脸上洋溢着幸福又略带羞涩的笑意，小声地挨个介绍着家人。然而，这份初来乍到的局促，很快就被栗家上下那种毫无隔阂的、真诚而随和的热情所融化。长辈们的目光里没有审视，只有纯粹的欢迎和好奇，像对待自家归来的孩子。这份自然流淌的温情，像一股暖流，悄然抚平了黄一瓜内心的涟漪。
餐厅里，那张铺着红色格子桌布的大圆桌，此刻已化身为一幅色彩斑斓、香气四溢的美食画卷。“来来来，小黄，快坐！千万别客气，就当在自己家！”奶奶热情地拉着黄一瓜坐到主宾的位置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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