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声裹着八月的热浪在屋檐下盘旋，仿佛要把整个夏天的燥热都倾吐出来。刘十三第无数次把脑袋磕在阁楼歪斜的横梁上，疼得龇牙咧嘴。草稿纸被他揉成团，用力砸在斑驳的墙面上，惊飞了墙角结网的蜘蛛。那只蜘蛛慌乱地悬在半空，又很快沿着蛛丝爬回角落，继续修补被惊扰的网。丁老头的旱烟味顺着木梯飘上来，混着阁楼里陈腐的霉味，呛得刘十三直咳嗽，他一边咳一边踢了踢脚边的小板凳，满心烦躁。
刘十三！你张小小姐来了还不收拾！楼下传来木桶撞在灶台的闷响，惊得窗台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走。刘十三这才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把撕碎的草稿纸往桌肚里塞，纸张的边角划破了他的手指，他也顾不上疼。头顶突然落下一片阴凉，张小小背着褪色的帆布书包，辫梢还沾着路边狗尾巴草的绒毛，手里拎着两个油纸包，眉眼弯弯地说：外婆让我给你带了绿豆糕。
阁楼的小方桌上立刻摆开战场。刘十三的数学作业本摊在褪色的蓝布桌布上，红叉像炸开的烟花铺满页面，刺眼又扎心；张小小的课本边角整整齐齐贴着透明胶带，连笔记都用红蓝两色区分重点，透着一股认真劲儿。她用铅笔尖轻点应用题，声音温柔又耐心：上次教的线段图还记得吗？
少年的目光却被窗外掠过的蜻蜓勾走。斜阳把木格窗切割成金色的棋盘，张小小额前的碎发被染成蜜糖色，随着微风轻轻晃动。当她第三次提醒时，刘十三突然伸手去够她发间晃动的银铃铛——那是上次庙会他在套圈摊赢来的小玩意，当时他费了好大的劲，扔出最后一个圈才套中，满心欢喜地给张小小戴上。
别闹！女孩拍开他的手，耳尖泛起红晕，佯怒道，这次再算错，就把你的绿豆糕全吃光。她展开新的草稿纸，细瘦的手腕在纸面游走，画下歪歪扭扭的果园，边画边讲解：把梨树设成x，苹果树就是x 20......刘十三盯着她认真的模样，心里却还在想着那只蜻蜓飞到哪里去了，直到张小小用笔头敲了敲他的手背，他才回过神来。
阁楼突然陷入黑暗。不知何时，丁老头把晾衣绳挪到了窗边，褪色的蓝布衫在晚风里鼓成帆，挡住了最后一缕夕阳。张小小摸索着从书包掏出半截蜡烛，火柴擦燃的瞬间，跳动的火苗映亮她睫毛投下的扇形阴影。光影在她脸上明明灭灭，美得让刘十三屏住了呼吸。望着那簇橘色光芒，他突然想起去年中秋，他们举着灯笼在稻田边追逐萤火虫的夜晚，那时的月光和此刻的烛光一样温柔。
十三？女孩的声音把他拽回现实，把这个方程式解出来。烛光摇曳中，作业本上的阿拉伯数字仿佛变成了会跳舞的萤火虫，忽明忽暗。刘十三咬着铅笔头，眉头紧皱，看张小小在草稿纸上写下的每一步都工整得像排队的小士兵，可那些数字在他眼里还是乱成一团麻。张小小看出他的困惑，又重新讲了一遍，还在关键步骤画了可爱的小箭头。
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歇了，取而代之的是此起彼伏的蛙叫，像是在为他们加油打气。蜡烛烧到一半时，楼下传来丁老头摇蒲扇的声音：你俩别饿着肚子，锅里温着酸梅汤！刘十三正要起身，被张小小按住肩膀：先把这道题收尾。她的指尖带着水彩颜料的凉意，轻轻点在他算错的小数点上，像是在抚平他烦躁的心绪。
终于解出正确答案时，月亮已经爬上老槐树的枝桠。月光透过木板的缝隙，在阁楼里洒下斑驳的银辉。张小小吹灭蜡烛，黑暗中传来绿豆糕油纸的窸窣声。奖励你的。她把油纸包塞进他手里，薄荷糖般清凉的气息混着糕点的甜香扑面而来。刘十三咬下一大口，酥皮簌簌落在张小小洗得发白的裙摆上，两人看着彼此沾满碎屑的嘴角，忍不住笑出声来。
木梯突然发出吱呀声响，丁老头举着煤油灯探进脑袋：哟，还在秉烛夜读呢？昏黄的光晕里，老人眼角的皱纹笑成盛开的菊花，小小啊，今晚就在这儿睡吧，明早爷爷给你们烙葱花饼。
张小小正要推辞，刘十三已经掀开角落的藤箱，翻出压在箱底的竹席，一边铺一边说：阁楼凉快！上次我数星星数到半夜......他的话突然卡在喉咙里——月光从木板缝隙渗进来，在张小小的侧脸勾勒出柔和的银边，睫毛在眼下投出颤动的蝶影。她低头整理裙摆的模样，让刘十三的心跳突然乱了节奏。
夏夜的风裹着茉莉花香穿堂而过，吹得晾在窗边的作业本沙沙作响，也吹动了梁上悬挂的风铃——那是用雪梨核和麻绳串成的小玩意，此刻在夜风里轻轻摇晃，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丁老头留下的煤油灯在墙角发出细微的噼啪声，照亮阁楼梁上悬着的蜘蛛网，在墙上投下诡异又有趣的影子。刘十三枕着胳膊躺在竹席上，听张小小讲她在画册里看到的敦煌飞天，讲那些飘带如何在壁画里流转千年，讲画中仙女的衣袂如何带着盛唐的风，穿越时光而来。
以后我也要画会飞的人。女孩的声音混着窗外的虫鸣，轻轻落在少年发烫的耳尖。刘十三转头看她，发现她正盯着梁上悬挂的风铃，眼神里满是憧憬。他突然觉得，此刻的张小小就像画中的仙女，而这个破旧的阁楼，就是他们的童话世界。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火车轰鸣的声音，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刘十三数着枕下凹凸不平的竹席纹路，突然开口：等我当了大老板，给你盖个画楼，挂满你的画。黑暗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张小小翻身面向他，眼睛亮得像藏着两颗星星：那我要把阁楼画下来，还有偷吃绿豆糕的小馋猫。说完，她轻轻地笑了，笑声像山间的清泉，流淌在静谧的夜里。
夜风突然变得粘稠，裹挟着远处稻田的湿气漫进阁楼。刘十三望着头顶晃动的月光碎片，想起白天解不开的数学题，此刻竟和张小小发间的银铃、窗外的萤火虫，还有丁老头哼的老戏文一起，揉成了团毛茸茸的暖意在胸口蔓延。在这温暖又安心的感觉中，当第一声鸡啼划破天际时，少年终于在竹席的凉意里沉沉睡去，梦里全是雪梨树下落满的星光，还有和张小小一起追逐的萤火虫，以及那个永远不会醒来的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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