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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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吕雉看着怀里系着的儿子,红肚兜衬着皮肤更白嫩,活像过年的年画娃娃。

因儿子满月礼自己哥哥送来了贺礼,吕雉这才集齐了银财准备进山。

可天明刚出门时,这机灵鬼就瞧见了,马上不依不饶硬抓着她的袖子,配上了一副不带他去便哭的耍赖样子。

她人到中年只得这一子,如何舍得他哭,便半推半就一起带过来了。

其实心里未尝不存显摆的念头,嫁给刘季多年未得子的执念终于得偿,她可算得上扬眉吐气了。

芒砀山很大,要不是中间人捎来的口信提了几处记号,吕雉一时还找不到刘季藏匿的地方。

这狗东西还挺会藏,上辈子怕不是个田鼠,吕雉一边赶路一边腹诽,又看着刘盈乖乖窝在怀里,唇红齿白像个仙童,心里傲娇地想——还好儿子随了我。

灌婴奉命来接吕雉,离老远看见嫂子人影颇为激动。

山里生活实在清苦,野味都吃得反胃。他远看吕雉带着的包裹误以为是好吃的,打算等会刘邦吃的时候去蹭一顿。

“婴弟,我家那位在?”吕雉此刻竟有些近乡情怯。

她虽然与刘邦感情不深,但到底有多年相依为命的情分,而儿子又出生了,她心里认了命,不免计划同刘邦缓和一下关系。

“大哥在后山打猎去了,说是中午给嫂子做顿好的。”

吕雉木着脸听他屁话,一边敷衍地回应。

自家知道自家事,刘邦哪是会做饭的人,最后还不是要劳烦自己。要不是为了给孩子找个爹她才不来这破地方喂蚊子。

“这是我大侄子?“灌婴终于看清了包袱里的幼儿,褪去了粉色白得像雪。

他想起刘邦那黑黝黝的脸,又看向吕雉,赞道:“嘿,这一身皮子像白云,可真贵气。”

吕雉意外地抬眼,没想到这汉子还是个伶俐人。又想着自家那混不吝的性子秒懂,估计跟着刘邦锻炼出来的本事。

她心里高兴面上不漏分毫,只淡淡道:“就是乖巧些,今日知道能见到父亲,非要跟着一起来。”

灌婴对这话不以为然,这满月的娃娃知道个啥,定是嫂子想带来给大哥看不好意思直说罢了,十分高情商迎合道:“定是父子天性,血脉相连,估计大侄子想父亲了。”

刘盈闲着无聊听他俩言不由衷的对话,不由暗叹物以类聚,父亲身边就没有简单的人。

上辈子自己为啥觉得灌叔是个憨货,分明是个大智若愚的人啊。

这边还没坐热凳子,远处就传来喧嚷,一大堆人乌泱乌泱地过来了,原是刘邦来了。

刘盈突然生出怯意,他那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前世,几乎没有看过父亲的好脸色。

幼年战乱被父亲踹下车,定居下来父亲又常年外出打仗,后来太子之位还没坐热乎他老子便开始作妖想要废太子,可以说他的少年时期久经劫难。

后虽几经博弈没废成,终是给父子心间留下根刺。

不类我的托词几乎成为他的梦魇,伴随着他少年的整个阶段,打击了刘盈一往无前的自信与勇气。

“娥姁,你来都来了还带什么东西。”刘邦远处看不清就犯了和灌婴一样的误解。

这狗东西,吕雉暗骂,迎上去笑道:“你再看看。”

“咦,这就是我儿子?”刘邦愣住了,瞧着吕雉嗔怒神情忙找补道:“没想到这么快,不是没到日子吗?”

算你有点良心,吕雉被这话安慰到了,丈夫还记得日子可见不是全然不关心的。

刘盈身上一凉,被刘邦退下了包被举在空中,他听便宜爹啧啧惊叹道:”怎这样白,看上去娘唧唧的。”

吕雉又开始咬牙,一边刘邦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一边将包被重新收好。

这会儿天气还不错,一时不会冻到。

前世的种种又涌现心头,刘盈心中气闷,喷泉似地吐了刘邦一脸口水。

刘邦大意之下喷了个正着,气叫道:“这小兔崽子,乃公揍得你屁股开花。”

“什么话!”吕雉抢过刘盈看儿子直对着刘邦哈气,心里解恨嘴上埋怨着:“小孩子最知道好坏,你说地他不高兴了。”

刘邦本就是气话,他还不至于对着个婴儿撒气,听妻子话不以为然:“他懂个屁,大丈夫就该如我这肤色。”

刘盈和吕雉沉默地看着刘邦黄黑皮肤,这几个月在山里风餐露宿更是潦草,母子都被他厚脸皮噎到了。

晚上吕雉操勺给这些个兄弟做了顿野味大餐,她虽没带吃食却带了调料,只吃得大伙热泪盈眶直打饱嗝,差不多快把吕雉当菩萨供着了。

刘盈暗自打量着这些故人,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他们年轻的模样。

洒脱,粗鲁,能为一块肉大打出手的鲜活形象就这样映入眼帘。

这些人只是为了义气和自由暂据山中,谁能想到他们最终能成就大一统的汉室基业。

就连此刻的刘邦,虽打着赤帝之子的称号,但对于问鼎天下也不是全然自信的。

正看着出神,就觉得嘴里一阵辛辣,刘盈猛地咳嗽起来,回首瞪向眼前始作俑者。

“这可是好东西,不识货。”刘邦啧地一声将筷子收回,看儿子呛得眼圈发红,心里又有些后悔。

腰部传来的巨痛,刘邦刚要起调骂人,抬眼就对视吕雉”和善”的目光。

“娥姁,我就是逗逗他。”刘邦讪讪道,一边将孩子交还给吕雉。

“刘邦你再欺负孩子试试。”吕雉恼了起来,这狗东西果然不做人事,她刚为了他去联络感情,这货就在这欺负她儿子。

“娥姁。”刘邦看着这个贵女咬牙切齿,终于不似往日那般木然,心里竟挺高兴。

他低头看着儿子一样的神情,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你今日才真正成为了我的夫人。”

“醉话。”吕雉不知道他又发什么疯,感情往年日子都和狗过的。

“我是说——”刘邦靠近吕雉耳边,轻声道:“三娘今日才将我看作了夫君。”

吕雉闻言一惊,抬眼瞧着刘邦说不出话来。

她低头看看刘盈,终究还是软了下来,低声软语道:“我们今后好好过吧。”

这已经是服软了,刘邦心里说不出的痛快,他终于还是得到了她。

是因为你这个小东西吗,刘邦与刘盈对视,他在欣喜之余还有些吃味。

原来有个儿子对娥姁这么重要。

刘盈被刘邦盯地发毛,转头就不去看他。

瞧见这反应,刘邦更高兴了,这爱搭不理的熟悉感让他想起了吕雉过往的样子。

见妻子这般宝贝他,刘邦不由想如果刘盈喜欢父亲多过于母亲,自己岂不是彻底赢了吕雉。

婴儿多眠,酒会没散刘盈便睡着了。

等到再醒时他又被吓得一哆嗦。毕竟谁半夜醒来,看着面前正坐着个人死盯着自己都得害怕。

他转头看吕雉睡得正香,考虑下便放弃了魔音攻击的想法。母亲今天已经很累了还是不要让她操心了。

“就叫你刘盈吧,圆满无缺,岁岁盈余。”

刘盈听得刘邦自言自语,闭目打算睡个回笼觉。

就听得这人低声自言自语道:“我今天很高兴,我有儿子了。”

这句话轻飘飘地,却轻而易举地搅动了刘盈的情绪。

一种奇怪的感觉在他心头横冲直撞,夜色掩盖下他肆意地流泪。

原来自己也是在期待中诞生,原来盈字是圆满无缺而不是多余。

原来……父亲也曾经为自己的诞生而兴奋地睡不着。

这些都是他那短短人生中从未奢想过的。

父爱,曾困扰他一生地求而未得,于今日这露天席地之处得到释怀,执念的心冰瞬间消释融化。

他又快乐又惶恐,一时分不清重生是不是黄粱一梦,要不然为何他的身心如此飘飘然呢。

这几日,因为吕雉的表态夫妻之间的关系进入了蜜月期,连带刘盈都得到了刘邦的很多笑脸。

刘盈每天都很高兴,乐地眉开眼笑。他梦寐以求正是父母和解,一家和乐,如今心想事成心情简直如酷暑饮冰般通畅。

他本就挑着父母优点长,笑态嫣然只勾引得一众芒砀山功臣心痒痒,天天抢着抱崽,很快成为一众汉子的香饽饽。

刘盈听这些叔伯每天吹牛也觉得别样亲切,只觉得这样的日子再惬意不过。

这里许多人曾在废储风波里坚定地支持过自己,虽然里面夹杂着利益考量,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些旧人心中仍存着旧日的情分。因这恩情刘盈不免心里亲近他们,一时主宾皆欢,其乐融融。

见刘盈乐得完全认不得谁才是他老子,可把刘邦醋坏了。

他心里别扭却不愿意让别人知道,只借口小孩还小妻子不放心,就一把抱回帐篷内。

刘盈进内帐没见吕雉还东张西望到处找,看得刘邦好笑又好气,心里对吕雉说儿子早慧的话信了几分。

他正色道:”我看你这几天过得挺快活啊,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刘盈听得这话一愣,暗自回想却一无所获,歪头疑惑看着刘邦。

刘邦阴阳怪气道:”你忘了谁才是你阿翁吧。”

这,刘盈看他神色心里生出怪异感觉,不会吧,不是他想差了,他老子这是吃醋了?

“我才不是吃醋,父子天伦懂吗,你得最亲近我。”刘邦此地无银三百两地道。

刘盈想了想,凑过去亲了刘邦一口,又冲着刘邦含羞带怯地笑,一双眸子幽深明亮透着讨好,仿佛在看着全世界,直哄得刘邦心里喝了口蜜,顿觉得刚才气闷一扫而空。

门外那些人算什么,不过都是逢场作戏,刘邦尾巴快朝了天心里暗爽——在我儿心中老子才是最重要的。

刘盈看老父亲笑得漏出个牙花子,也被感染地呵呵直乐,腹诽父亲这时候还是挺好哄的,一点不像当帝王时阴晴不定。

“乖儿子,小山君。”刘邦一副有子万事足模样,偷偷叮嘱道:”要喜欢父亲,要比母亲更喜欢父亲。”

吕雉进来就听得这话,柳眉斜竖,张嘴就要呵斥,还没出声就看见刘盈朝自己伸出手要抱。

她心里柔软起来,一把抢过来嗔道:”你可真是长进,他才多大就说这话。”

“哎,装吧。”刘邦被撞破也不在意地撇了撇嘴,看吕雉放在桌上鹿肉只觉得牙疼,边拿起筷子边问:”话都传出去了?”

吕雉横了他一眼背过身去要喂刘盈,不打算搭理他。

刘邦知道这是妥了,他俩斗智斗勇多年,早已能从对方表情看出彼此的心意。

像刚才那一眼就包含着这等小事还用问,你可真出息等等意思。

刘盈

回忆后世记载,便明白吕雉刚出去又替刘邦公关了天命之子的背景。这对夫妻是操纵舆论的高手,放在后世怎么也是个公关经理。

“你怎么打算的?”吕雉突然问道,见他不理会咬牙道:”真打算躲一辈子?”

刘邦用草叶剔着牙,看够了发妻生气的娇态,才慢悠悠道:”怎么会,嬴政已死,天下要真正乱起来了,我的机会才真正到来了。”

“你且回去安心等待,看你夫君给你挣个脸。”

吕雉闻言也不说话,沉默了一会道:”你心有鲲鹏之志,又恰遇直上扶摇,往日是我小覷于你。”

刘邦望着发妻,粗布木簪仍不掩风华。这些年他随意闯荡也没弄出个名堂,家里家外,舍客招待都是吕雉一手操持。

无论人情往来还是日常财钱贴补,吕雉这个发妻行止都妥帖有度,让人论不出错。

他难得生出来愧疚,哑声道:”这些年多亏了你里外操持,你放心我定会好好对你们母子仨人”

吕雉鼻头发酸,多年的辛苦与怨怼都在此刻迎上心头,哽咽道:”哪里只我们仨,你外面不是还有个儿子。”

刘邦被发妻的委屈击得手足无措,讷讷道:”她们如何能和你比,你多想了,我从没想过让他们进门。”

这便是鬼话,吕雉想。要不是哥哥们出钱出力让你不好张口,你怕早就将她们带回来。

她自小读书不是一般女子,哪怕此刻已下定决心要和刘邦过日子,也不似一般女人将一颗心全放在男人身上。

眼见刘邦愧疚许诺,她并不心喜,第一时间想得是如何利益最大化。

吕雉揣度着若是将来刘邦真的封王拜相,那时他大权在握一定会将刘肥接回来的,与其悍妒让他心存怨怼,不如以退为进卖他个好。

“我已经和太公说了,将她们接来你先前住的草屋里,那孩子毕竟大了,流落在外面上总不好听。”

这是让自己纳了曹氏的意思,刘邦眉头一扬只觉得自从刘盈出生后吕雉可真是让他屡屡意外,试探道:”娥姁真心想?”

“我不想如何?”吕雉听他虚伪打断道。

“别的我不想追究了,只一点,我儿永远是嫡长子。你已负了我,儿子却是你亲生血脉,莫也辜负了他。”

“你放心。”刘邦知道这是真心话,他打量着刘盈同样回望的目光,温声道:”这也是我的嫡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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