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天启七年,八月十一日,暮色四合。
信王府前院的青砖地上,几片枯黄的梧桐叶被晚风卷着,打着旋儿落在朱由检的皂靴旁。他负手而立,仰望着被晚霞浸染的天空。那血色般的红霞层层晕染,将整座王府笼罩在一片诡谲的光影中。远处紫禁城的轮廓在暮色中若隐若现,飞檐上的脊兽仿佛要活过来一般。
这天空,像被血洗过似的。朱由检轻声呢喃,声音低得只有身后的王承恩能听见。
王承恩闻言身子一颤,下意识抬头看了眼天色。确实,那晚霞红得过分,像是老天爷用朱砂笔狠狠抹过。他悄悄挪动脚步,让自己离王爷更近些,既能听清吩咐,又能挡住可能从侧门窥视的视线。
朱由检眼角余光扫过王承恩的小动作,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这个三十来岁的太监,是他穿越到这个时代后第一个信任的人。他还记得一年前那个雨夜,自己从信王的新婚大床上惊醒时,满脑子都是混乱的记忆碎片——现代都市的车水马龙与眼前雕花大床的锦帐纠缠在一起,让他几乎发狂。是王承恩第一个发现异常,却选择帮他遮掩过去。
殿下,风凉了。王承恩递上一件织金云纹的披风,声音压得极低,酉时三刻了。
朱由检接过披风却不急着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领口的金线。他清楚地记得史书记载:天启皇帝驾崩于天启七年八月十一日酉时。此刻的紫禁城里,那位木匠皇帝应该已经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承恩。朱由检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恍惚,你说,如果本王若是登基,会不会是个好皇帝?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劈在王承恩头上。他脸色瞬间煞白,手中的拂尘差点掉落。作为被东厂派驻王府的太监,他太清楚这句话的分量了。他猛地抬头四顾,确认院墙四周的树影里没有藏着耳朵,才颤抖着低声道:殿下,不可妄言!!!
朱由检却恍若未闻,右手缓缓抬起,五指张开对着血色的天空,仿佛要将那轮将沉的夕阳握在掌心。他的眼神空洞而遥远,像是透过眼前的晚霞,看到了十七年后煤山上的那棵歪脖子树。
王承恩急得额角渗出冷汗。他小心地靠近半步,声音压得几乎听不见:殿下慎言!这府里...他顿了顿,眼神瞥向西侧的回廊,不止奴婢一双耳朵。
朱由检这才收回目光,嘴角勾起一抹苦笑。是啊,这信王府里,谁知道藏着多少东厂的眼线?就连王承恩,最初也是魏忠贤派来监视他的。一年来,他如履薄冰地扮演着信王的角色,连睡觉都不敢说梦话。
本王只是...朱由检刚要开口,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钟声。那声音沉闷而悠长,从紫禁城方向一波波传来,震得人胸口发闷。
王承恩双腿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作为宫中老人,他太清楚这钟声的含义了——皇帝不行了。
朱由检却站得笔直,脸上的表情凝固成一个怪异的面具。来了,终于来了。史书上的白纸黑字,此刻化作了震耳欲聋的钟声。他知道,此刻的紫禁城里,魏忠贤应该正在与客氏密谋,东林党人则在文渊阁里焦灼等待。而他,一个来自未来的灵魂,即将被推上历史的舞台。
承恩。朱由检的声音出奇地平静。“孤要更衣!”
王承恩抬头,惊愕地发现王爷眼中竟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神色。这不对劲,太不对劲了。但他不敢多问,只是叩首应道:奴婢这就去。
就在王承恩转身的瞬间,朱由检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王承恩能感觉到自己的骨头在隐隐作痛。
记住,朱由检的声音冷得像冰,从今夜起,你我走的每一步,都关乎生死。
院墙外突然传来整齐的脚步声,是锦衣卫的皮靴踏在青石板上的声响。朱由检松开手,脸上迅速换上一副悲恸欲绝的表情。王承恩这才惊觉,自己后背的衣衫已经被冷汗浸透。
晚霞渐渐褪去,黑夜即将降临。朱由检望着紫禁城的方向,在心中默念:天启朝的一切,都将埋葬在今晚。而他,一个知晓历史走向的穿越者,真的能改变大明王朝的命运吗?
远处,第一队前来迎接自己的锦衣卫已经转过街角,火把的光亮在暮色格外的刺眼!
………………
果不其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前院传来。小太监跌跌撞撞地跑进院子,胸口剧烈起伏,额头上的汗珠在灯笼映照下泛着油光。
殿、殿下!小李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声音因为跑得太急而断断续续,宫、宫里来人了!几个传旨的公公在府门外候着,说要殿下即刻进宫!
朱由检闻言,眼中倏地闪过一丝精光,那光芒转瞬即逝,眨眼间又恢复成平日里的沉静模样。这一年多来,他早已练就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即便此刻胸腔里的心脏正在狂跳,面上却依旧平静如水。
他抬手整了整衣领,又抚平袖口上并不存在的褶皱,动作从容不迫。没有招呼任何人跟随,朱由检独自迈步向大门方向走去。走到月洞门处时,他突然停住脚步,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承恩,调四个身强力壮、可靠本分的小太监,随时等候本王的消息。
话音未落,朱由检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夜色中,只留下衣袂翻飞的细微声响。
王承恩站在原地,脸上的表情从震惊逐渐转为难以置信。虽然这两年来天启皇帝的身体每况愈下,朝野上下都心知肚明,但他从未真正想过会有龙驭上宾的一天。此刻回想起方才王爷那句没头没尾的登基之言,王承恩只觉得一股热流从脚底直冲头顶,眼前仿佛有火花迸溅。
难道...王爷早就知道?这个念头一旦冒出,就像野火般在王承恩心头蔓延开来,烧得他浑身发烫。
朱由检跟着传旨太监的队伍,一步一步走向那座他仰望已久却从未踏足的紫禁城。或许原来的信王曾多次进宫,但对现在的朱由检而言,这是第一次。
夜色已深,宫门早已落锁。按照规矩,此时要进入内宫,只能通过特制的吊篮。朱由检站在宫墙下,看着面前这个用粗麻绳和木板绑成的简易装置,沉默地跨了进去。
吊篮开始缓缓上升,绳索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随着高度攀升,朱由检能感觉到夜风拂过面颊的凉意。脚下的木板随着绳索的晃动而轻微震颤,这种不踏实的感觉让他不由自主地攥紧了围栏。
在这摇摇晃晃的上升过程中,朱由检突然发现自己的心跳声大得惊人,一下一下撞击着胸腔。他望着越来越近的宫墙顶端,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
过了今夜,我就要成为这座宫殿、这片土地、这个国家的主人了......吗?
这个认知让他的指尖微微发麻,一种难以言喻的颤栗感顺着脊背爬上来。朱由检深深吸了一口气,夜风中夹杂着宫墙内飘来的檀香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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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暖阁内,数十盏牛油大蜡将整个殿堂照得亮如白昼。烛火摇曳间,融化的蜡油顺着鎏金烛台缓缓流淌,在烛座上凝结成奇形怪状的蜡泪。朱由检跨过门槛时,扑面而来的热浪裹挟着浓重的药味、熏香味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腐朽气息,让他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信王殿下到——
太监尖细的唱名声在殿内回荡。朱由检刚要迈步,却在看清暖阁外间站着的人影时猛地顿住。那是个四十岁上下的妇人,脸上精心描绘的妆容被泪水冲刷得沟壑纵横,胭脂在腮边晕开成诡异的红晕。她手中攥着的帕子已经湿透,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小爷来了...妇人见到朱由检,勉强站直身子行了个歪歪扭扭的礼,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校哥儿在里面等着呢
这个称呼让朱由检后颈的汗毛瞬间竖起。当今天下,敢称天启皇帝为校哥儿的,唯有奉圣夫人客氏一人。这个本该在皇帝病危时被隔绝在外的女人,此刻竟出现在乾清宫最核心的暖阁外间。
朱由检鼻腔里轻轻嗯了一声,目光在客氏红肿的眼皮和颤抖的嘴唇上飞快扫过。那些史书上记载的淫乱宫闱、残害皇嗣的罪行,与眼前这个悲痛欲绝的妇人形象重叠在一起,让他胃部泛起一阵不适。他没有停留,大步绕过屏风向内室走去。
里间的空气更加浑浊。龙榻四周垂落的明黄帐幔被药气熏得发暗,床榻上躺着的人影在重重锦被中几乎看不出轮廓。直到走近了,朱由检才看清那个穿着绛红常服的年轻人——苍白如纸的面容上嵌着两潭死水般的眼睛,干裂的嘴唇泛着青紫色,唯有在看到他时,那眼中才突然迸发出一点光亮。
五弟...天启挣扎着要起身,枯枝般的手指从被褥中伸出。一旁伺候的太监连忙上前搀扶,却在碰到皇帝手臂时被骨头硌得心头一颤。
朱由检快步上前,天启冰凉的手已经抓住了他的手腕。那只手轻得像是纸糊的,却又带着垂死之人特有的执拗力道。
来,吾弟当为尧舜!
这句话像柄重锤砸在朱由检胸口。他望着兄长脸上不合时宜的灿烂笑容,喉头突然发紧。眼前这个即将油尽灯枯的年轻人,本可以成为大明中兴之主——若不是两年前那场蹊跷的落水,若不是那些永远查不清的宫廷阴谋...史书上记载天启皇帝性好营建,可此刻握着他手的,分明是个被病痛折磨得形销骨立的可怜人。
皇兄...朱由检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这不是演技,而是真真切切涌上心头的悲怆。二十三岁,放在他穿越前的时代,不过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
天启没有察觉弟弟眼中的复杂情绪,自顾自地继续说着,每说几个字就要停下来喘息:朕去后...吾弟当善视中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伺候的太监连忙用绢帕接住皇帝唇边溢出的血丝。
忠贤...恪谨忠贞...天启缓过气来,固执地要把话说完,可计大事...宜委任...
朱由检看着兄长说话时脖颈上凸起的青筋,突然想起史书记载——此刻他应该惊恐跪地,高呼臣死罪,然后哭诉臣弟恨不以身代之。但真实的权力交接怎会如戏文般儿戏?他深吸一口气,反而上前一步,双手紧紧握住天启只剩皮包骨的手掌。
皇兄遗言,弟铭记于心!
天启愣住了。片刻寂静后,一阵发自肺腑的笑声从皇帝胸腔里涌出,笑得他瘦弱的身子都在颤抖。这个向来被视作懦弱的弟弟,此刻眼中闪烁的竟是如此坚定的光芒。他笑得眼角渗出泪花,在蜡黄的脸上划出两道晶亮的痕迹。
好...好...天启喘息着躺回枕上,像是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朕就知道...朱家的种...没一个孬的...
暖阁角落的铜漏滴答作响,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丝打在琉璃瓦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是无数人在遥远的地方窃窃私语。朱由检保持着握手的姿势,感受着掌心里那点温度正在一点点流逝。他知道,从这一刻起,历史的车轮已经不可逆转地转向了另一个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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