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视中宫...委任忠贤
这两句遗言在朱由检耳中嗡嗡作响。后世史家对前一句的解读向来指向皇后张嫣,但此刻,朱由检盯着天启浑浊的瞳孔,突然意识到一个惊人的可能——这个中宫,或许根本不是指张皇后!
殿外隐约传来客氏压抑的啜泣声。朱由检眼角余光扫过空荡荡的暖阁,除了几个记录遗诏的秉笔太监外,竟不见张嫣踪影。这太反常了。皇帝弥留之际,皇后理应守在榻前,除非...除非天启口中的中宫另有其人。
能让皇兄临终还念念不忘的...朱由检在心中暗忖,除了客氏,还能有谁?
龙榻上的天启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打断了朱由检的思绪。一缕暗红的血丝从皇帝嘴角溢出,在惨白的皮肤上格外刺目。伺候的太监慌忙用绢帕擦拭,却被天启挥手屏退。这位行将就木的君主用尽最后力气攥住弟弟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皇兄落水,何以至此?
朱由检终于问出了这个盘踞心头两年的疑问。话音未落,暖阁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记录遗诏的太监手中毛笔啪地掉在宣纸上,墨汁晕开一大片污渍。
天启皇帝的表情变了。
方才还涣散无神的双眼骤然凝聚,像两把出鞘的利剑直刺过来。蜡黄的面皮下突然涌起不正常的潮红,青紫色的嘴唇微微颤抖。朱由检能感觉到握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突然加大了力道,冰凉的指尖传递着惊人的热度。
哈哈哈哈——
天启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声洪亮得完全不似垂死之人。他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眼角渗出泪花,笑得锦被下的身躯不住颤抖。
吾弟长大了!会思考了!天启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清晰,每个字都像锤子砸在朱由检心上,长大了好啊!
朱由检屏住呼吸。此刻他脑海中闪过无数历史谜团:天启落水真是意外吗?东林党是否参与其中?张皇后流产的真相是什么?魏忠贤修建生祠为何能得到默许?那些被迫害的妃嫔...每一个问题都直指大明宫廷最黑暗的角落。
皇兄,臣弟还有——
吾弟当为尧舜!!!
天启的吼声如惊雷炸响,盖过了朱由检未尽的话语。这声呐喊耗尽了皇帝最后的气力,他仰面倒在龙榻上,双目圆睁,嘴角却挂着诡异的微笑。一滴浑浊的泪水从眼角滑落,没入鬓边的白发中。
朱由检僵在原地。他分明看到天启最后的眼神中,除了欣慰,还有某种他读不懂的复杂情绪——是解脱?是嘲弄?还是...警告?
万岁爷!
随着一声尖叫,原本寂静的暖阁突然涌入大批宫人。端热水的、捧药罐的、持银针的,像从地底冒出来一般挤满了内室。朱由检被推搡着退到角落,眼睁睁看着太医们围住龙榻,却无人敢触碰那个已经失去意识的身体。
甘露饮!快取甘露饮来!
不知是谁喊了这么一句,朱由检瞳孔骤缩。霍维华进献的甘露饮——这个在史书中与天启之死密切相关的仙药,此刻就摆在龙榻旁的鎏金案几上,瓷碗里黑稠的药汁泛着诡异的光泽。
混乱中,朱由检注意到记录遗诏的太监正悄悄将那张被墨迹污染的宣纸团起。他想上前制止,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钉在原地。天启昏迷前那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这位即将离世的皇帝,究竟想通过那阵大笑传递什么信息?
暖阁外,雨声渐急。客氏的哭声穿透雨幕飘进来,凄厉得像夜枭的哀鸣。朱由检望着龙榻上那个形销骨立的身影,突然意识到:有些秘密,注定要随着这位23岁的年轻帝王,永远埋入地下了。
天启七年八月十一日夜(农历),乾清宫的更漏滴到子时三刻,殿内鎏金烛台上的牛油大蜡已经烧去大半,凝结的蜡泪在烛台上堆成小山。朱由检跪在龙榻前的蒲团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云纹刺绣。榻上的天启皇帝突然剧烈抽搐起来,枯瘦的手腕上凸起的青筋像几条扭曲的蚯蚓。
皇兄!朱由检猛地直起身子,却见天启双目圆睁,浑浊的眼球上蒙着一层灰白的翳。这位年仅二十三岁的帝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嘴角溢出带着血丝的涎水。
太医!快传太医!
随着朱由检的喊声,殿外立刻响起杂乱的脚步声。但在太医赶到前,天启突然一把攥住朱由检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朱由检能感觉到那只手在剧烈颤抖,冰凉的指尖几乎要刺破他的皮肤。
吾弟...当为...尧舜...
这句话像从肺腑里挤出来的,带着血腥气。话音刚落,天启的手突然松开,整个人向后倒去,后脑勺重重磕在龙纹锦枕上,发出一声闷响。他的眼睛还睁着,瞳孔却已经散开,映照着殿内摇曳的烛火,像是两潭死水。
朱由检保持着被握手的姿势僵在原地。太医们冲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信王殿下跪在龙榻前,手腕上留着五道青紫的指痕,而榻上的皇帝已经没了气息,唯有那双不肯闭合的眼睛,还直勾勾地盯着殿顶的藻井。
万岁爷...驾崩了...
随着这声颤抖的宣告,殿内顿时跪倒一片。朱由检却缓缓站起身,伸手抚过天启的眼皮。当他的指尖触到那已经冷却的皮肤时,突然想起五日前天启最后的清醒时刻——那个突如其来的大笑,那句意味深长的长大了,还有那个他始终没能得到答案的问题。
殿外传来报更的梆子声,已是八月十六日的子时。朱由检转头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中没有一颗星星。历史在这里发生了一个微小的偏差:天启皇帝比原本的命数提前五日龙驭上宾。但此刻的紫禁城依然沉默,大明的江山依然在缓缓下沉,这个细微的改变就像投入海中的一粒沙,激不起半点波澜。
殿下...不,陛下...王承恩不知何时来到身侧,声音压得极低,请移驾偏殿更衣。
朱由检这才注意到自己的素服已经被汗水浸透,贴在背上冰凉一片。他最后看了一眼龙榻上的遗体,天启的表情竟带着几分诡异的安详,嘴角甚至微微上扬,仿佛在做一个美梦。
偏殿里,宫女们早已备好孝服。朱由检展开双臂任人伺候更衣时,注意到角落里有个身着素白孝衣的身影。那人抬头时,朱由检对上了一双红肿却依然明亮的眼睛——张皇后。
陛下。张嫣盈盈下拜,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花落在掌心,先帝临终前,可曾...
朱由检摇摇头。两人目光相接的瞬间,张嫣突然快步走近,借着递孝带的动作,嘴唇几乎贴到他耳边:勿食宫中食。
这句话带着温热的呼吸拂过耳廓,朱由检却只是几不可察地挑了挑眉。他不是历史上那个十七岁入宫的懵懂少年,来自信息爆炸时代的灵魂让他对宫廷阴谋有着本能的警觉。早在三日前,王承恩就已经带着信王府的心腹接管了乾清宫小厨房,就连他饮用的茶水,都要经三个小太监试毒。
多谢皇嫂提醒。朱由检拱手还礼,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周围宫人听见。
张嫣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殿外突然传来嘈杂的人声。魏忠贤带着司礼监众太监赶来哭灵,那标志性的尖细嗓音穿透殿门:老奴来迟了!先帝啊——
朱由检整理好孝服衣领,最后看了一眼铜镜中的自己。镜中人面色苍白,眼下挂着青黑的阴影,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是两簇在寒风中摇曳的火苗。
当他迈步走向正殿时,殿外的天空开始飘起细雨。雨丝打在琉璃瓦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是无数人在窃窃私语。朱由检抬头望去,巍峨的紫禁城在雨幕中显得模糊而扭曲,那些金碧辉煌的殿宇忽然变成了即将倾覆的危船,在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上艰难漂浮。
党争、边患、天灾...这些记忆中的历史名词如今都变成了压在他肩头的巨石。而最令他寝食难安的,还是天启皇帝那个未解的谜团——那场落水,那碗甘露饮,那些不明不白死去的妃嫔...
陛下,该去奉先殿告祭了。王承恩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朱由检深吸一口气,迈过乾清宫的门槛。雨丝立刻打湿了他的孝帽,冰凉的水珠顺着脸颊滑下,像是无声的泪水。在他身后,太监们已经开始布置灵堂,白幡在风中猎猎作响,如同招魂的旌旗。
这一刻,他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从今夜起,他就是这艘破船的掌舵者了。而前方等待他的,是比史书记载更加凶险的暗礁与风暴。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