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登基前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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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十六日夜,乾清宫。

朱由检立在汉白玉栏杆前,仰望着压得极低的夜空。浓墨般的乌云沉沉地压在宫殿飞檐上,仿佛伸手就能触到。远处偶尔闪过一两道无声的闪电,将宫墙的轮廓映照得森然可怖。夜风裹挟着初秋的寒意,吹得灵幡猎猎作响,也吹散了他鬓角的细汗。

身后大殿内,天启的梓宫静静地停放在灵床上。七十二盏长明灯在棺椁周围摇曳,将白绫覆盖的棺木映照得如同漂浮在冥河之上。蜡烛燃烧的噼啪声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融化的蜡泪顺着烛身滚落,在鎏金烛台上堆积成惨白的小丘。

陛下,风大了。王承恩捧着一件素白狐裘走近,声音压得极低。他腰间悬着一柄出鞘三寸的绣春刀,寒光在夜色中若隐若现。

朱由检没有回头,只是微微抬起手臂。王承恩熟练地为他披上狐裘,手指在系带时微不可察地顿了顿——这是他们约定的暗号,表示四周安全。

四个身着麻衣的太监呈扇形散开,每人手中都持着明晃晃的兵器。他们是从信王府带来的旧人,虽不通武艺,却胜在忠心。朱由检记得每个人的来历:高个子的李凤翔是河北逃荒来的,左手缺了根小指;矮壮的刘良佐曾在御马监喂过马,身上总带着草料味;还有两个是亲兄弟,因家贫自宫,连姓氏都不要了,只叫大安、小安。

夜风突然转急,卷着几片枯叶掠过丹陛。朱由检下意识按住被风吹起的衣袂,指尖触到腰间硬物——那是块刻着奇怪符号的白玉牌。来自现代的灵魂让他对宦官群体有着本能的排斥,但这一年多的宫廷生活,早已将那些浅薄的偏见碾得粉碎。

朱由检望着宫墙外更深的夜色,思绪飘回那个雨夜读过的史书。崇祯十七年的悲剧,始于新帝登基时自断臂膀的愚蠢决定。东林党人高喊着众正盈朝的口号,将朝堂变成党同伐异的战场。而那个年轻的皇帝,直到李自成的铁骑踏破居庸关,才惊觉自己早已是孤家寡人。

皇兄啊...朱由检在心中默念。灵堂内突然传来蜡烛爆芯的脆响,像是某种回应。他忽然想起天启临终前那个诡异的笑容——那位被史书贬为木匠皇帝的兄长,其实早在即位第二年就看清了东林党的真面目。魏忠贤不过是天启手中一把刀,专门用来对付那些满口仁义道德、背地结党营私的文官。

夜风送来一阵隐约的哭声,似是客氏在偏殿哀泣。朱由检眯起眼睛,乾清宫东侧的文渊阁还亮着灯火,想必内阁大学士们正在连夜拟写即位诏书。那些笔杆子们此刻定然在揣测新君的态度,盘算着如何借机清算阉党。

陛下,三更了。王承恩轻声提醒,是否要

朱由检抬手打断了他。远处传来整齐的脚步声,一队锦衣卫正在宫墙下换防。月光偶尔穿透云层,照得他们身上的飞鱼服银光粼粼。这些天子亲军,将是他在文官集团之外最重要的力量。

朱由检已经转身面向灵堂。殿内的白幡在风中起伏,像无数挣扎的亡魂。他知道,从明日开始,自己将步入一个比史书记载更加凶险的棋局。但这一次,他不会犯那个致命的错误——皇帝可以没有朋友,但不能没有刀。

魏忠贤枯瘦的手指在紫檀木案几上轻轻叩击,指节与硬木相碰发出沉闷的声响。烛火摇曳间,他那双细长的眼睛里闪烁着晦暗不明的光。乾清宫方向的更漏声隐约可闻,已是三更时分。

司礼监值房内静得可怕,唯有铜壶滴漏的滴水声规律地响着。魏忠贤的目光落在案头那方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关防的铜印上——这方印信代表着缉拿百官的生杀大权,却终究不是掌印太监的金印。

王体乾...魏忠贤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那个总是笑脸迎人的司礼监掌印,此刻恐怕正在私邸中与心腹密议。还有御马监的涂文辅,平日里对自己毕恭毕敬,背地里却与文官往来密切。

窗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魏忠贤猛地抬头。一个小火者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跪地禀报:厂公,内阁的黄大人去了文渊阁,说是要连夜拟写遗诏...

魏忠贤的指尖突然停在半空。他这才惊觉,自己这个所谓的九千岁,在先帝驾崩的当夜,竟连封锁消息都做不到。各监各局的掌印们看似恭敬,实则都在观望风向。

下去吧。魏忠贤挥了挥手,声音突然苍老了许多。

待小火者退下后,他缓缓起身,走到窗前。漆黑的夜空下,紫禁城的轮廓如同蛰伏的巨兽。魏忠贤忽然想起天启皇帝临终前召见信王的情景——那个病骨支离的年轻人,即便在弥留之际,也把朝局安排得滴水不漏。

万岁爷啊...魏忠贤苦笑着摇头。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明白先帝的高明。那些看似放纵的恩宠,那些毫无节制的赏赐,都不过是麻痹他的糖衣。真正的权力枢纽——司礼监的批红权、御马监的兵符、锦衣卫的指挥权,始终牢牢握在皇帝手中。

他转身回到案前,盯着那封尚未写完的密信。信上是打算调亲信崔呈秀带兵入京的密令,可现在连这封信都送不出宫门。御马监的涂文辅定然已经下令严守各处宫禁。

罢了。魏忠贤将密信凑近烛火,看着火舌吞噬纸页。跳动的火光映照着他沟壑纵横的老脸,忽明忽暗。既然瞒不住消息,那就只能另作打算。或许...该去探探信王的口风?

这个念头刚起,魏忠贤就自嘲地笑了笑。新君是何等态度,他心知肚明。那个在灵前眼神锐利的年轻人,绝非天启皇帝那般好相与。

值房外,东方已经泛起鱼肚白。魏忠贤整了整衣冠,准备去乾清宫哭灵。迈过门槛时,他的脚步突然顿了顿——远处文华殿的廊下,几个身着绯袍的身影正在低声交谈。

魏忠贤的瞳孔微微收缩。看来,这场权力的游戏,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

当东方泛起鱼肚白,厚重的宫门在晨光中缓缓开启时,魏忠贤却看到了一个令他浑身发冷的身影。英国公张维贤身着朝服,腰佩玉带,正迈着沉稳的步伐跨过金水桥。

这位自靖难之役后便屹立不倒的勋贵领袖,此刻就像一柄出鞘的利剑。他斑白的鬓角在晨风中微微颤动,深邃的眼眸中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作为执掌京师三大营、五军都督府的军方首脑,他要进宫根本无需通传。魏忠贤只觉得喉咙发紧,却不得不硬着头皮迎上前去。

国公爷今日...魏忠贤的声音不自觉地发颤,袖中的手指死死掐着掌心。

张维贤连脚步都未停,只是斜睨了他一眼:皇上驾崩了,你不知道?

这句话犹如惊雷炸响。魏忠贤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他下意识环顾四周,压低声音道:这、这话从何说起?

皇后亲口所言。张维贤冷笑一声,朝服上的蟒纹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光泽,怎么?魏公公还要拦着老夫去哭灵?

魏忠贤的嘴唇剧烈颤抖着,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眼睁睁看着张维贤的背影消失在宫道尽头,只觉得天旋地转。乾清宫檐角的风铃叮当作响,在他耳中却像是丧钟轰鸣。

然而转折来得比想象中更快。当张维贤行至会极门时,两名身着素服的小太监匆匆赶来。其中年长些的躬身道:国公爷容禀,信王殿下口谕,命文武百官齐集皇极门,恭听大行皇帝遗诏。

大行皇帝...张维贤身形微顿,鎏金铜鹤香炉里升起的青烟模糊了他的面容。尽管早有预料,但当死亡被正式确认时,这位历经三朝的老臣仍感到一阵眩晕。万历、泰昌,如今又要加上天启——十年间第三位驾崩的帝王。

他望向乾清宫的方向,琉璃瓦上的晨露正簌簌滚落,恍若苍天垂泪。沉默良久,英国公整了整衣冠,对着传旨太监郑重还礼:老臣,领命。

转身时,他的目光在交泰殿的飞檐上停留了一瞬。那里是皇后居所,此刻窗棂间似有人影闪动。张维贤在心里长叹一声,终究还是朝着皇极门的方向迈开了脚步。宫墙夹道中的穿堂风卷起他官袍的下摆,露出靴面上暗绣的云纹。

……

朱由检一夜未睡。

朱由检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胸腔里翻涌的情绪。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微微发颤的指尖,自嘲地笑了笑。是啊,现在的自己不过是个刚刚继位的年轻藩王,手中能调动的不过是几个贴身太监。但转念一想,那些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帝王们,谁不是从这样的处境开始的?

殿下?王承恩小心翼翼地又唤了一声。

朱由检回过神来,目光渐渐变得坚定。他整了整素白的孝服,袖口精致的暗纹在晨光中若隐若现。承恩,你说得对。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既然政令畅通,就说明天意还在大明。

王承恩闻言一怔,他从未见过信王殿下露出这般神情——那双总是温润如玉的眼睛里,此刻竟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光芒。

摆驾皇极门。朱由检抬步向前,靴底踏在宫砖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忽然停下脚步,仰望着巍峨的宫墙。朝阳正从飞檐间洒落,为朱红的宫墙镀上一层金边。这一幕,与记忆中那个风雨飘摇的崇祯十七年何其相似,却又截然不同。

这一次...他在心中默念,我一定要让这朝阳,永远照耀着大明的山河。

王承恩看着主子的背影,不知为何竟觉得那瘦削的肩膀似乎能扛起整个天下。他急忙小跑着跟上,手中拂尘在晨风中轻轻摇曳。宫道两侧的侍卫们不自觉地挺直了腰背,他们隐约感觉到,这个看似平静的清晨,正在见证某个重要的转折。

当朱由检转过最后一道宫墙时,皇极门那巍峨的轮廓已清晰可见。文武百官的黑压压身影在广场上整齐排列,朝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朱由检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历史的重量在这一刻变得如此真实。他知道,跨过这道门,就将开启一段全新的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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