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元年暮春,汴京的琼林苑飘着鹅黄柳绵。徽宗握着新制的鸳鸯转香壶,壶身错金的并蒂莲在阳光下流转,如他与李师师昨夜共赏的汴河灯影。此壶分雌雄,造办处李匠头叩首时,袖口露出灼伤的星纹疤痕,雌壶注沉水香,雄壶藏龙脑香,转动间可成鸳鸯交颈之姿。
壶盖轻旋时,徽宗听见暗格轻响。内底錾刻的瀛洲星图突然显形,二十八宿的位置与去年钦天监进献的《紫微斗数图》分毫不差。他指尖抚过方丈瀛洲二星,想起李师师说过的江南传说:大禹治水时,曾以星图定九州水脉。与此同时,五百里外的青溪洞窟,方腊正用朱砂在羊皮残图上勾勒。这是第七块碎片,他的指尖划过断裂的龙门二字,残图边缘的焦痕与十五年前矿难的灼痕一模一样,图上星点若与真人穴位对应...
秋分时,李师师奉召入宫。徽宗将转香壶递到她掌心,壶身温度与他昨夜暖酒的手感无异。听说江南有奇人,他替她戴上嵌星图的金步摇,能以星图断龙脉,寻得大禹治水时埋下的息壤。壶盖转动的刹那,李师师闻到两股异香中混着硝石味。她忽然想起李匠头告病前塞给她的纸条:瀛洲星图本八片,今缺一,在造办处第三号窑炉。步摇上的北斗七星随动作轻晃,竟与壶内星图的天枢位置重合。
冬至前夜,青溪传来急报。方腊的义子方七佛捧着染血的羊皮卷闯入洞窟,卷角绣着的穿山甲纹样,正是造办处密档的标记。这是从官军尸体上搜的,他扯开衣襟,露出心口与李匠头同款的星纹疤痕,他们用星图定位火药窖,每个星点下都埋着霹雳火球。方腊将残图与转香壶星图投影在洞壁,惊见天权星对应的竟是艮岳的万岁山。那里藏着他筹划三年的粮道,而星图上的摇光星,正指着李师师常去的慈云寺——那是他安置妇孺的秘密据点。
宣和二年清明,李师师在慈云寺为亡母上香。怀丙和尚敲着木鱼,念珠上的星纹与李匠头如出一辙。造办处的星图本是九曜,他往香炉添了把沉水香,徽宗藏起的那片,刻着亡秦必楚四字。
香灰突然聚成星图形状。李师师摸到转香壶暗格里的硬物,竟是块刻着兖州的残片,边缘锯齿与方腊的羊皮卷严丝合缝。当她将残片嵌入壶中时,整座香炉轰然翻转,露出底下的《大禹治水图》全图——每道水脉都用火药线勾勒,每个星点都是火药窖的所在。
惊雷劈开云层时,方腊望着手中的完整星图,终于看清瀛洲对应的不是仙山,而是梁山泊的八百里水泊。那里藏着他从未敢染指的民间义士,而方丈星下的汴河,此刻正漂着无数转香壶的碎片,每片都映着徽宗在艮岳题的丰亨豫大,却在阳光下裂成亡宋必方的字样。
晨钟是生锈的针,刺破三月的薄绢。李师师指间的星图残片沁着露水,像块冻裂的残月。天魁星的尾尖凝着暗红,原是昨夜替徽宗补釉时蹭的朱砂,此刻却指向梁山方向,宛如一支蘸满墨的狼毫,要在水天之间重写星图。北斗步摇的流苏轻晃,余下的两颗珠子天玑天璇撞出细碎声响,像极了慈云寺的木鱼。她记得怀丙和尚说过,北斗本应九星,两颗隐星藏在紫微垣外,司掌人间疾苦。可如今步摇上的星子落了五颗,恰似她鬓边的珍珠,每掉一粒,便有一座城池在火药中碎成齑粉。
艮岳的爆炸声裹着春泥的腥气。那不是雷霆,是李匠头的窑炉在哭。老人临终前塞给她的锦盒里,除了第九片星图,还有半张泛黄的工牌,造办处戊字三号窑的戳印下,用炭笔写着丙子年冬,冻死窑工十七人。此刻坍塌的窑顶,想必正压着那些未刻完的生辰八字,每个字都浸着松烟与血泪,比任何星宿都更重,更沉。
汴河水漫过石阶,残片上的刻痕渐渐显形。她这才看清,天魁星周围密密麻麻的小星不是别的,是梁山好汉的诨名——及时雨智多星都在其中,却被徽宗的鎏金釉料盖住了半边。原来所谓瀛洲星图,不过是层光鲜的釉彩,底下烧着的,全是民间匠人用命刻的苍生名姓。
步摇上的天玑突然坠落,滚进水里荡起涟漪。涟漪中浮现出李匠头的疤,那是元丰年间炸窑时留的,形如北斗却少了两星。老人曾说,每颗星都是窑工的魂,炸碎的陶片会变成流星,坠在最苦的地方。如今艮岳腾起的烟尘里,说不定正有这样的流星,携着未刻完的王阿牛张四娘,坠向青溪的矿坑、梁山的水泊,坠向所有在星图上找不到名字的人间。
她忽然笑了,笑声惊飞一群白鸥。将残片抛进河里时,发现背面还刻着半首诗,是李匠头的笔迹:窑火燃尽星斗碎,人间始见万户春。河水卷着碎片流向远方,而她发间余下的两颗星子,正映着初升的朝阳,像两颗未落的泪,悬在黎明前的天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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