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三年,常州城的暮春飘着铁锈味。郑魔王的赤鳞军踏破城门时,护城河的桃花正被血水染成暗紫。燕青策马冲过吊桥,断箭从耳畔擦过,箭杆上还缠着半片婴儿襁褓,布角绣着未完工的并蒂莲。
“留活口者斩!城楼传来磔刑般的嘶喊。燕青拽住缰绳避开燃烧的粮车,看见街角老妇抱着烧焦的孩童尸体,白发上落着火星却浑然不觉。三日前他在梁山忠义堂见过郑魔王的画像——那是个眼尾垂痣的清秀少年,如今却成了悬在常州城上空的煞神。
小乙哥!染血的布幡突然横扫过来,是梁山旧部铁臂膊蔡福。他左腕缠着渗血的布条,上面用炭笔写着护粮二字,粮仓被焚前我看见赤鳞军旗号,郑魔王那厮竟用硫磺混着骨灰...话音被凄厉的哭号打断,二十步外,赤鳞军正将百姓驱赶到文庙前的空场。燕青摸出袖中鎏金酒壶,壶底刻着李师师送的忍字。三日前宋江交给他的密信还在靴底,信上以仁止杀四个字被冷汗洇得发皱。他解下腰间玉珏扔给蔡福:去城西渡口,找个戴斗笠的梢公,就说浪子过江东。转身时瞥见蔡福腰间挂着半块烧饼,饼上沾着的不是芝麻,是凝固的血粒。
文庙棂星门被撞得粉碎,三百余名百姓被铁链锁成环形。燕青踩过碎砖时,听见脚下传来闷响——是个被埋在瓦砾下的少女,左眼已被石片划烂,却仍用染血的指甲在砖上刻救字。他刚要伸手,肩头突然被铁枪抵住,持枪的赤鳞军小将左颊有道刀疤,正是郑魔王的亲卫血面狼。
“哪来的野狗?刀疤小将踢翻燕青的酒壶,鎏金酒液渗进焦土,魔王有令,凡带金器者,先断十指。燕青垂眸盯着对方腰间悬挂的皮囊,里面鼓鼓囊囊装着七八枚耳鼻——这是赤鳞军记功的方式。人群中突然有孩童啼哭,刀疤小将狞笑着拽出个襁褓,燕青看见襁褓边角的并蒂莲绣纹,瞳孔骤缩。
“且慢。他扯开外袍露出中衣,月白锦缎上绣着淡竹,我乃东京李行首座下清客,特来与郑魔王商榷...话未说完,刀疤小将的枪尖已划破他咽喉皮肤,温热的血珠溅在竹纹上,像朵突然绽放的红梅。远处传来铜锣声,三十六抬的赤鳞软轿碾过尸体堆,轿帘掀开的瞬间,燕青对上了郑魔王那双古井无波的眼。
“燕青。郑魔王抬手示意退下亲卫,声音像浸过冰水的玉笛,五年前你在汴梁勾栏院救过我兄长,那时你穿的也是这身竹纹中衣。轿中垂下金丝帘,帘后隐约可见半幅山水屏风,正是当年郑魔王兄长玉面二郎郑天寿的遗物。燕青这才注意到对方袖口绣着的银线蝴蝶,与郑天寿生前所佩玉佩纹样分毫不差。
“令兄当年与我梁山共谋替天行道...燕青的话被血腥味呛得中断,有赤鳞军正用百姓尸体堆砌京观,腐臭混着檀香从轿中飘来,如今将军屠城三日,与那高俅何异?郑魔王指尖轻叩轿杆,屏风后转出个戴面纱的女子,臂弯里抱着个金漆木盒,盒盖缝隙间渗出暗红液体。
“燕青先生可知,我兄长首级送来时,眼眶里塞着的就是这盒金疮药?郑魔王掀开面纱,露出左颊与刀疤小将如出一辙的刀疤,高俅那厮用我兄长的血调金疮药,送给童贯治战伤。木盒被重重摔在地上,露出半颗带发的头骨,天灵盖上嵌着枚梁山大宋通宝铜钱。人群中突然传来骚动,几个赤鳞军拖着个孕妇往前拽。燕青看见那妇人肚腹高高隆起,衣襟上绣着与襁褓相同的并蒂莲——这是常州并蒂绣坊的标记,郑天寿生前最爱的腰带便出自此处。郑魔王的目光落在妇人肚子上,喉结微动,燕青趁机摸出袖中短刃,刃身刻着止戈二字,是卢俊义亲赠的随身佩刀。
“将军可还记得,令兄临终前写给你的信?燕青单膝跪地,短刃插入焦土三寸,他说若见城破,当念百姓无辜。郑魔王猛地攥紧轿帘,指节发白,燕青看见他眼底翻涌的黑雾,像极了当年在勾栏院,郑天寿得知父亲被贪吏逼死后的眼神。城西突然传来炮响。燕青听见蔡福的铜锣声混在厮杀里,那是约定的信号——梁山暗桩已控制住火药库。郑魔王霍然起身,屏风后传来瓷器碎裂声,燕青这才看清,屏风上画的不是山水,而是被剥皮悬在城门的郑天寿画像。
“燕青,你可知我为何留你到现在?郑魔王抬手掷出三支袖箭,擦着燕青耳畔钉入他身后的拴马桩,成三角状围住他头颅,我要你活着回梁山,告诉宋江,明日午时三刻,我在天宁寺塔顶,用高俅亲军的血,祭我兄长在天之灵。妇人突然挣脱束缚扑向轿帘,被刀疤小将一枪刺穿腹部。燕青看见她坠落时,手中紧攥着半块绣样,正是郑天寿生前所设计的百蝶图。郑魔王猛地别过脸,却有滴泪落在金丝帘上,洇出深色斑点,像极了画像上郑天寿眼角的痣。
将军可曾想过,令兄若泉下有知...燕青的话被剧烈的咳嗽打断,喉间腥甜翻涌,他这才惊觉刀疤小将的枪上喂了慢性毒药,会愿意见到你变成自己最恨的人吗?郑魔王突然狂笑,笑声震得檐角铜铃乱响,每一声都像要撕碎胸腔里的什么东西。天宁寺的钟声突然响起。燕青望着塔顶新挂的三十六盏人皮灯笼,想起郑天寿曾说待平定方腊,要去杭州看潮。此刻灯笼里的油脂正滴落,在青石板上烫出焦黑的印记,像极了当年郑天寿教他吹箫时,烛泪在曲谱上留下的斑点。
“燕青,你看这灯笼。郑魔王抬手摘下一盏,人皮上的纹路竟与郑天寿的掌纹相似,每盏灯笼下,都吊着高俅亲军的耳朵。等凑够三千六百只,我就用他们的血,在城墙上写替天行道四个大字。灯笼火光映得他眼底血红,燕青却在那血色里,看见一丝转瞬即逝的迷茫。城西方向传来马匹嘶鸣。燕青知道,那是林冲的踏雪乌骓到了。他摸出靴底的密信,就着灯笼火焰点燃,纸灰飘向郑魔王时,他看见对方瞳孔里映着跳动的火光,像极了那年勾栏院的烛火,郑天寿倚着栏杆唱《满江红》,眼底也是这样的光。
将军,火起了。燕青指了指城西腾起的黑烟,那是火药库方向,若要与高俅亲军同归于尽,此刻正是时候。郑魔王盯着他手里的短刃,忽然伸手握住刃身,鲜血顺着纹路流到止戈二字上,将戈字染成暗红:燕青,你说...若我兄长活着,会砍了我的头,还是替我补上这止戈的止?钟声再次响起,这次带着破帛般的撕裂感。燕青听见林冲的怒吼混着马蹄声逼近,而郑魔王正用染血的手,在灯笼人皮上画最后一只蝴蝶。当第一支穿云箭划破夜空时,燕青终于读懂了郑魔王眼底的黑雾——那不是仇恨,是困在往昔里,走不出来的孤魂。
“将军,天亮了。他轻声说,看着郑魔王松开灯笼的手,任其坠入火海中。远处传来替天行道的呐喊,却比往日沉重千钧。燕青弯腰捡起郑魔王遗落的袖箭,箭杆上刻着天寿二字,墨迹被鲜血晕开,像极了那年郑天寿写在他扇面上的诗,最后都被雨打风吹去。
常州城的晨雾里,燕青策马走向梁山军大营,身后是渐渐熄灭的火光,和塔顶随风晃动的空灯笼。他知道,有些债,要用一生来还,而有些血,终究会被雨水冲淡,只留下岁月里,一声沉重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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