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天定之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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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宣和三年闰八月,润州城的桂花还未全开,护城河已漂满甲胄。方天定勒住胯下照夜玉狮子,望着对岸梁山军的替天行道大旗,右眼皮突然狂跳——那旗角翻卷的弧度,像极了三个月前在独松关看见的,流星坠地时的尾焰。

大王勿忧,我军战船三百艘,铁索连江如履平地。左丞相娄敏中递来鎏金酒盏,盏底刻着太平万岁,那呼延灼不过是败军之将,岂敢...话未说完,西岸芦苇丛中突然传来闷雷般的战鼓,六十四艘艨艟斗舰破水而出,船头立着的黑甲将领正是呼延灼,双鞭在晨雾中划出冷冽弧光。

方天定的玉狮子猛地人立而起。他看见呼延灼座下踢雪乌骓踏碎浮冰,马蹄溅起的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晕,却在下一瞬,被漫天箭雨劈成碎银。放弩!他怒吼着挥剑,却听见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呼声——南岸港口浓烟滚滚,那是囤积粮草的丰裕仓方向。中了调虎离山计!右先锋厉天闰的枪尖指向天空,三枚穿云箭正拖着血红色尾烟划过,是时迁那贼子!方天定喉间发苦,想起父亲方腊临战前的叮嘱:润州者,咽喉也,需防梁山暗桩。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对方竟能绕过铁索防线,从三十里外的螃蟹港摸上岸。

玉狮子突然发出悲鸣。方天定这才惊觉战船铁索不知何时已被砍断,浑浊的江水卷着燃烧的油脂扑来,艨艟舰上的轰天雷接踵而至。他看见娄敏中被气浪掀入水中,鎏金酒盏卡在礁石缝里,太平二字被火焰舔得扭曲变形。往北固山撤!厉天闰拽住他马缰,身后亲卫已折损大半。方天定咬碎银牙,拨转马头时,瞥见芦苇荡里竖起的黑色三角旗——那是呼延灼的连环马标记。五年前在青州,他正是靠这三千连环马逼得呼延灼弃城而逃,此刻却成了催命符。

北固山栈道传来碎石滚动声。方天定的玉狮子突然前蹄一空,他在坠落的瞬间看清,陷马坑底插满削尖的毛竹,竹尖上还挂着隔夜的露水。救驾!厉天闰的长枪擦着他耳际刺入地面,却被暗藏的绊马索拽得翻身落马。方天定摔在松软的腐叶上,听见栈道尽头传来锁链拖地的声响。月光突然被阴影笼罩。呼延灼的双鞭重重砸在他胸前护甲,鎏金狮头护心镜凹陷成诡异的弧度:方天定,可还记得青州城破时,你杀的那三百降卒?方天定咳出带血的碎牙,看见对方左眼缠着的布条渗出鲜血——那是独松关之战,他用袖箭射伤的。

“呼延灼,你我各为其主...话未说完,后颈突然被挠钩勾住,锋利的倒刺扎进皮肉的瞬间,方天定闻到了勾头铁锈味里混着的,母亲生前最爱的沉水香。他想起今早出发前,妻子替他系的金丝绦,上面绣的正是北固山的云海。“拿头来!呼延灼的鞭梢缠住他脖颈,方天定在窒息前的刹那,看见栈道两侧的桂树后转出无数黑影,每个黑影手中都执着挠钩,钩头挂着的不是兵器,是青州百姓的头骨。玉狮子的哀鸣从坑底传来,他突然明白,为什么呼延灼要选在润州决战——这里的地形,与青州城外的落马坡,竟有八分相似。

血珠溅在呼延灼的布条上,将忠字染成暗红。方天定的视线逐渐模糊,却在阖眼前,看见厉天闰被绳索捆在松树上,娄敏中浑身湿透地被拖过来,两人脸上都带着与他相同的,难以置信的神情。原来所谓铁索连江,不过是对方眼里的儿戏,而他引以为傲的水师天险,早在三个月前就被梁山细作绘成了帛书。

呼延灼拎起头颅时,方天定的瞳孔里还映着北固山的落日。那夕阳像极了父亲登基时的鎏金冠,可此刻,冠上的宝石早已被血浸透。远处传来替天行道的呐喊,却混着婴儿的啼哭——不知何处的民房里,又有母亲在战火中抱紧了孩子。

报——!探马从山下狂奔而来,润州四门皆破,守将...呼延灼抬手止住报信声,将头颅悬在栈道前的歪脖子树上。山风卷起方天定的披风,露出内衬上绣着的永乐二字——那是方腊定下的年号,却在今日,成了悬在润州城上空的丧幡。

夜幕降临时,呼延灼独坐在北固山顶。江风吹开他左眼布条,露出狰狞的疤痕,那是与方天定第一次交锋时留下的。山下火把如星,梁山军正在清点粮草,而他的踢雪乌骓,正低头啃食着方天定尸身旁的野草。

“将军,该回城了。亲卫递来披风,声音里带着不忍,军师说,明日还要攻打常州...呼延灼摇头,摸出怀中半块烧焦的兵符,上面青州二字已难以辨认。他想起五年前那个雪夜,也是这样的披风,这样的月光,他抱着战死的副将尸身,在城墙下哭到呕血。江水拍岸声突然变大。呼延灼望向润州城方向,那里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隐约能听见百姓的哀嚎。他握紧双鞭,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方天定的血还温热,可他心里的恨,却像这北固山的岩石,历经岁月,仍未消磨半分。

传令下去,他的声音混着江风,散入茫茫夜色,屠城者斩,劫掠者斩,伤百姓者...斩立决。亲卫愣在原地,看着呼延灼转身走向黑暗,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一柄插在大地上的,不再锋利的剑。润州的夜,终究还是来了。而有些债,也许要用一生来还,就像这北固山上的桂树,年年开花,年年落满血与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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