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江的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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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宣和三年冬,独松关的雪粒子打在牛皮帐篷上,像无数小鬼在抓挠。卢俊义裹紧狐裘,盯着案上忽明忽暗的牛油灯,灯芯结着的灯花竟呈人形,右额还有块指甲盖大小的焦黑——与晁盖中箭时的伤口分毫不差。

“哥哥,该用参汤了。”燕青掀起帐帘,身后跟着端药的小校。铜勺碰着碗沿发出轻响,卢俊义却听见了二十里外松涛的呜咽,恍惚间又看见晁盖临终前攥着他手腕,血沫混着痰音:“贤弟...莫信...”话未说完,帐外突然传来狼嚎,惊得药碗摔在地上,滚烫的参汤在青石板上洇出狰狞的图案。夜更深了。卢俊义靠在虎皮椅上打盹,梦见自己回到曾头市。月白战袍上的银枪挑开芦苇,却见晁盖戴着遮面黑巾立在船头,手中青铜酒盏盛着的不是酒,是暗红的血水。“卢贤弟,”晁盖抬手摘去头巾,箭头贯穿的右额白骨外露,“替天行道的大旗,被人撕了角啊。”

芦苇丛中突然窜出无数黑影。卢俊义挥枪刺去,却见枪尖穿透的是宋江的胸膛,对方嘴角挂着笑,手里攥着半片杏黄旗,旗上“替天”二字染着未干的血。他猛地转身,晁盖的无头尸体竟握着他的手腕,断颈处喷出的血在夜空中写成“招安”二字。

“啊!”卢俊义惊坐而起,冷汗浸透中衣。帐外值守的亲卫听见动静冲进来,手中火把将雪地照得惨白。他顺着亲卫的目光望去,只见帐篷立柱上斜插着支断箭,箭杆缠着半片杏黄旗,“行道”二字被撕得只剩“行”字的半撇,像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去查!”他扯下箭杆摔在地上,却在触到箭羽时浑身僵硬——这是晁盖当年用的“穿云箭”,尾羽染着的朱砂,与宋江书房密匣里的印泥颜色一模一样。亲卫刚要退下,帐外突然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敲的竟不是寻常的“天干物燥”,而是断断续续的“冤...冤...”

雪越下越大。卢俊义摸出袖中晁盖遗留的玉佩,羊脂白玉上“晁”字刻痕里嵌着黑色碎屑,像是火硝。他想起三日前路过曾头市旧址,当地百姓说夜间常听见战马嘶鸣,有人还看见过穿白甲的无头将军在林间游荡。

“卢先锋!”斥候掀开帐帘,兜头一身雪粉,“独松关西侧发现可疑营帐,属下探得...里面供着晁盖天王的灵位。”卢俊义手中玉佩“当啷”坠地,他看见斥候腰间挂着的皮囊,里面露出半卷黄纸,纸上墨迹竟与晁盖临终前写的血书笔锋一致。帐外忽然传来弓弦声。卢俊义本能地扑倒在地,一支弩箭擦着耳际钉入帐柱,箭尾系着的纸条上写着:“明日午时三刻,松涛崖见。”他扯下纸条凑近灯火,却见“见”字最后一笔拖得老长,像极了晁盖中箭时倒下的身影。

子时三刻,卢俊义独自登上松涛崖。崖顶积雪中躺着顶烂银盔,正是晁盖生前最爱戴的。他拾起头盔,看见内衬里用朱砂写着“宋江负我”四字,笔迹已被雪水晕开,却更显狰狞。崖下传来松枝断裂声,他俯身望去,竟看见无数火把组成的“替天行道”四字,每个字中间都跪着个被剜去双目的士兵。

“卢大哥果然来了。”燕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穿着晁盖常穿的青缎披风,手里捧着个檀木盒,“这是天王临终前要我转交的。”盒子打开的瞬间,卢俊义屏住了呼吸——里面是半块烧焦的招安诏书,诏书上“奸臣”二字被利刃划得粉碎,却在碎屑间露出“宋江”的落款。崖顶突然刮起怪风。卢俊义听见千万个声音在喊“报仇”,转头看见燕青眼中竟映着晁盖的面容,那眼神里有不甘、有怨怼,更有一丝让他心惊的怜悯。雪粒子打在招安诏书上,将“宋”字左边的点染成暗红,像极了晁盖额角的血。

“当年曾头市的箭,”燕青伸手抚过他脸上的冷汗,指尖带着不属于人间的凉意,“是从侧后方射来的,对吧?”卢俊义猛地后退,后腰抵在崖边凸起的岩石上,那形状竟与晁盖中箭时倒下的土坡一模一样。他终于想起,那日晁盖率军冲锋时,他就在侧后方三百步处督战,亲眼看见那支箭划破夜空,却始终想不起放箭者的面容。

“卢先锋!”山下突然传来呐喊,是宋江的亲卫统领石勇的声音,“公明哥哥担心您安危,特遣属下...”话未说完,崖下火把突然全灭,黑暗中传来石勇的闷哼,接着是重物坠地的声响。卢俊义摸出腰间佩刀,却在刀柄反光里看见,燕青不知何时已换上了晁盖的软甲,甲胄缝隙间露出的皮肤,竟泛着死人般的青灰。

“天亮了。”燕青指了指东方,那里泛起的不是朝霞,是熊熊火光。卢俊义听见独松关方向传来“替天行道”的呐喊,却比往日低沉许多,像从地底深处传来的呜咽。他低头看着手中的烂银盔,忽然明白,有些真相,就像这崖顶的雪,看似洁白无瑕,实则埋着无数白骨。

当第一缕阳光照亮松涛崖时,卢俊义发现自己竟抱着烂银盔跪在雪地里,燕青与檀木盒都已消失不见。他踉跄着起身,看见崖壁上不知何时多了道刻痕,歪歪扭扭写着“返璞归真”四字,最后一笔拖出长长的血痕,指向梁山泊的方向。独松关的晨雾里,他攥着晁盖的玉佩往山下走,听见身后松涛声中混着断断续续的琵琶曲,正是当年晁盖在聚义厅庆功时,李师师弹的那首《汉宫秋》。曲终时,他摸出袖中的断箭,箭杆上的“晁”字突然裂开,露出里面藏着的小纸条,上面只有三个字:“招安计”。

雪停了,可独松关的天空依旧阴云密布。卢俊义知道,有些梦,永远不会醒,就像有些债,无论过了多久,都要还。而他,终究是这盘棋里的一颗棋子,在替天行道的大旗阴影下,永远走不出晁盖用鲜血画下的,那个巨大的问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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