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炎四年,杭州城飘着细雪。宋江踩着断壁残垣走进灵隐寺时,佛殿的飞檐上还挂着焦黑的幡旗,风掠过残碑,卷起满地《般若心经》的残页。他腰间的锟铻剑缠着素绢,那是李师师临终前送的,此刻正被冷汗浸透,贴在皮肉上发紧。
方腊的身影出现在药师殿废墟后,玄色氅衣拖过瓦砾堆,手里握着半卷泛黄的绢轴。他身后站着三十六个黑衣人,腰间悬着的不是刀剑,而是丈量土地的铜尺和算筹——这是江南士绅的死士,每个都背负着花石纲逼死的亲眷。
“宋押司别来无恙?”方腊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刃,展开绢轴时,雪片落在字迹上,显出密密麻麻的朱砂批注,“知道这是什么吗?”宋江瞳孔骤缩。绢轴边缘绣着金线,正是当年徽宗皇帝赐给童贯的“江南应奉局”密旨,可上面的字迹却不是工整的瘦金体,而是血写的人名:“苏州朱勔,强占民田三十顷,逼死织户十七人;杭州王黼,采办太湖石,沉舟四百二十艘,役夫溺毙者三千一百...”
“花石纲害民录。”方腊指尖划过“宋江”二字,那是去年他在郓城强征民夫的记录,“这些名字,每个下面都埋着冤魂。押司可记得,李铁牛用宣花斧劈开的那家老小,父亲是石匠,被征去凿‘神运石’,断指三十一根?”宋江喉间发苦。那年他为了给蔡京贺寿,确实批过一道加急文书,要郓城限期征调二十车太湖石。他记得李铁牛回来时,斧头上沾着暗红的石粉,说是路上遇到劫匪,却没提过石匠的事。
“你以为招安能救百姓?”方腊突然逼近,玄色氅衣扫起碎雪,“童贯的二十万大军已过长江,他们要剿的不是我方腊,是所有被花石纲逼反的百姓!你看看这灵隐寺——”他挥袖指向残碑,上面还留着焦痕,“上个月,这里聚了三千难民,全被官军烧作焦炭,只因他们抢了运花石的粮车!”
宋江踉跄半步,踩碎一块冻僵的血饼。他忽然想起招安那日,徽宗赐的御酒里漂着金箔,李师师说那是“太平盛世的金粉”,可此刻眼前的废墟里,金粉早被血水污染,凝成暗红的痂。
“我有密旨。”宋江咬牙,从怀里掏出黄绫,上面是高宗新赐的“抚民诏”,“只要你解散义军,可封你为节度使,既往不咎——”“既往不咎?”方腊突然大笑,笑声震落檐上积雪,“知道这灵隐寺的主持怎么死的吗?他在寺前施粥,被官军割了舌头,挂在‘奉圣旨采办花石’的牌坊上!你看这废墟里的骸骨,哪个不是你宋押司当年在公文上画过押的?”
宋江猛然抬头,看见方腊身后的黑衣人已散开,形成合围之势。他摸到剑柄的手在抖,却不是因为恐惧——当年在郓城县衙,他替晁盖通风报信时,手也这么抖过,那是知道自己在做对的事的抖。“花石纲一日不绝,百姓一日不宁。”方腊的声音忽然低哑,从袖中取出半块玉佩,正是当年宋江送给老父的祝寿礼,“令尊临终前,托人带话给我,说你本性不坏,只是被官场腌臢了心。”
宋江如遭雷击。父亲死于去年冬天,他只当是染了风寒,却不想竟是...他踉跄着扶住断柱,指甲抠进裂纹里,才发现那柱子上刻着歪歪扭扭的血字:“宋押司救我”。
“跟我反了吧。”方腊将玉佩推还给宋江,“用你的名声,用你的锟铻剑,去斩了那班贪官的狗头!你看这杭州城,连菩萨都被砸了去雕假山,还有什么值得你效忠?”
雪越下越大,宋江望着废墟中隐约可见的佛头,佛像的眼睛被敲掉了,只留两个血洞。他忽然想起晁盖中箭前说的话:“宋押司,你心里的枷,比我的箭伤还重。”
“好。”宋江解下腰间的黄绫,任它飘进雪堆,“但得依我一件事:先救百姓,再杀贪官。”他握紧锟铻剑,剑鞘上“替天行道”四个字被雪水冲刷,显出下面新刻的小字:“杀尽豺狼”。
方腊盯着他的眼睛,忽然伸手拍开他的剑鞘——里面不是御赐的金错刀,而是两把锈迹斑斑的镰刀,正是当年他在郓城私藏的,给穷苦百姓防身的兵器。“当年你在郓城施粥,我在青溪卖漆,”方腊低声说,“那时我们都以为,只要肯低头,就能换得百姓温饱。”他抽出一把镰刀,刃口映出宋江染雪的鬓角,“现在才知道,豺狼的胃口,是喂不饱的。”
远处传来马蹄声,是童贯的先锋军到了。宋江将素绢撕成两半,一半裹住镰刀柄,另一半系在方腊腕上:“走!先去劫了粮库,再烧了应奉局的花名册!”两人并肩踏过废墟时,宋江踢到一块残碑,碑上“慈航普渡”四个字已被砸得模糊,却在雪光中显出下面的刻痕——那是百姓用指甲抠的“杀”字,每个笔画都透着血痕。
雪落在他们的发间,像撒了一把盐,腌透了这乱世的苦。而在他们身后,灵隐寺的废墟里,佛头的血洞中长出一株绿芽,在风雪中倔强地挺直了腰杆,仿佛在说:这世道,总还有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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