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炎三年深秋,建康城的梧桐叶铺满宋营辕门时,方貌的降书终于送到了刘光世案头。羊皮纸上“愿以六州之地归附朝廷”的字迹还带着墨香,却掩不住字里行间的森冷——那是方腊的三弟,江湖人称“小霸王”的方貌,双手染过的宋兵血比这深秋的枫叶还要红。
“大帅,这必是贼寇诡计。”副将吴阶指着降书上的朱砂印,“当年方腊诈降童贯,便是用的这‘清溪郡印’。”他腰间的九环刀随话音轻响,刀鞘上“尽忠报国”四个字被磨得发亮,那是去年在黄天荡抗金时,韩世忠亲手刻的。刘光世捏着酒盏,酒液在夜光杯中晃出涟漪。他望着辕门外的方貌使团,为首那人披着青狐裘,正是方貌,身后跟着十二个抬着木箱的健仆,木箱缝隙里露出鎏金角——像是藏着珍宝,又像是藏着杀机。
“当年童贯误信贼寇,折了二十万大军。”吴阶压低声音,“大帅忘了八年前的杭州血案?方貌那厮亲手斩了安抚使全家,连襁褓里的孩子都没放过。”刘光世沉默。他当然记得,那年他随童贯南下,城破之日,方貌的叛军在城头悬起三百颗宋官头颅,其中就有他的妻弟。此刻嗅到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檀香,他忽然想起妻弟书房里的沉水香,也是这般甜腻中带着冷意。
“开宴吧。”刘光世挥袖,酒盏重重磕在案上,“孤要看看,这小霸王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中军大帐里,牛油烛把方貌的影子投在帐幕上,像一头蛰伏的猛虎。他掀开木箱,里面竟是满满一箱金佛,每尊佛像都刻着“替天行道”四个字——正是方腊叛军的旗号。
“这是家兄在睦州宝相寺铸的金身,”方貌指尖抚过佛面,金粉沾在他掌心,像是抹了层血,“愿献与朝廷,为战死的弟兄们超度。”帐中宋将皆变了脸色。吴阶手按刀柄,看见方貌腰间悬着的不是佩刀,而是一串骷髅头念珠,每颗骷髅都刻着宋将的名字,其中一颗泛着暗红,赫然是去年被方貌割了舌头的偏将张逵。
“方三将军诚意可嘉。”刘光世端起酒盏,“来人,上酒!”亲兵捧上玉壶,给每人斟酒。吴阶注意到,方貌的酒杯是黑色的,而宋将用的皆是白色夜光杯。他想起方貌有个癖好,喜欢用敌人的血调酒,那黑杯或许曾盛过宋兵的血。
“某敬大帅,愿从此归顺王化。”方貌举杯一饮而尽,嘴角勾起一抹笑,那是猎人看着猎物落入陷阱的笑。吴阶盯着他的喉结,数到第三下吞咽时,帐外突然传来战马惊嘶。他余光瞥见,方貌带来的健仆已散开,手按在木箱上,像是随时要抽出兵器。
“慢着!”吴阶突然挥袖扫落刘光世的酒杯,酒液泼在地上,竟腾起一股青烟,“酒里有毒!”帐中顿时大乱。方貌身后的健仆同时掀开木箱,里面不是珍宝,而是弩机!十二张床弩对准宋将,弩箭上涂着暗紫色毒药,正是方腊军中闻名的“见血封喉散”。
刘光世本能地趴到桌下,却见方貌忽然踉跄,嘴角涌出黑血。他带来的健仆们也纷纷倒地,七窍流血——他们喝的酒里,竟也有毒!“你...你竟敢...”方貌怒视刘光世,却看见吴阶手中握着个小瓶,瓶身上刻着“断肠散”三个字。
“方三将军以为,只有你会下毒?”吴阶冷笑,“从你踏入辕门起,你的每一步都在本将算计中。”他踢开脚边的尸体,弩箭擦着他的发梢钉入帐柱,“可惜你机关算尽,却忘了——贼寇的血,永远比官军的毒。”方貌剧烈咳嗽,黑血溅在金佛上,竟腐蚀出一个个凹坑。他忽然大笑,笑声中带着血沫:“吴阶,你以为杀了我,就能破了家兄的局?实话告诉你,这毒酒本是给刘光世那老狗准备的,就算我死了,你们也难逃一死!”
帐外突然传来巨响,像是城门被撞开的声音。吴阶心头一紧,他留了三千精兵守城门,此刻却毫无动静,必是中了埋伏!“不好!是调虎离山!”刘光世从桌下爬出,脸上沾满尘土,“方貌的主力在攻水门!”
吴阶望向方貌,却见他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被狂喜取代:“原来...原来你也中了计!”他突然伸手抓住吴阶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告诉你,这毒酒有两股,一股杀心,一股迷魂...你闻闻这檀香...”吴阶猛然惊觉,帐中的檀香不知何时变得浓烈,像是掺了迷药。他想挥刀砍断方貌的手,却发现四肢渐渐发麻,九环刀“当啷”落地,惊起一片酒盏。
方貌的骷髅念珠滚到刘光世脚边,每颗骷髅的眼睛里都刻着小字。刘光世认出那是日期,最近的一颗刻着“建炎三年九月廿七”——正是今日。
“你们以为我是来诈降,”方貌的声音越来越轻,却带着说不出的狠厉,“实则我是来送你们归西。那毒酒...是家兄用七十二种毒虫炼的‘九九断肠散’,唯有在檀香中才能发作...而这檀香...”他忽然指向帐角的铜炉,“是用宋兵的骨灰调的香。”
刘光世只觉胃里翻涌,几乎要吐出来。他想起方貌使团进城时,那股若有若无的腥气,原来不是狐裘的味道,是骨灰的味道!帐外传来喊杀声,显然方腊的大军已破城。吴阶拼尽全力拔出匕首,却在刺向方貌的瞬间,看见对方眼中的怜悯——那是胜者对败者的怜悯。
“副将!”刘光世惊呼。吴阶这才惊觉,自己竟不知不觉中走到了方貌身边,手中的匕首正对着自己的咽喉。那迷药竟能操控人的心智!“杀了...刘光世...”方貌从齿间挤出几个字。吴阶的手臂不受控制地转向,匕首寒光映出刘光世惊恐的脸。他想大喊“大帅快走”,却发现自己的喉咙也被迷药锁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千钧一发之际,帐门突然被撞开,一员小将冲进帐中,手中长枪挑飞吴阶的匕首:“父亲!”那是刘光世的长子刘佐,脸上还沾着血迹,显然是从乱军中杀进来的。方貌见计划败露,突然扑向刘光世,口中竟喷出毒血!刘佐眼疾手快,一枪刺穿方貌的胸膛,却晚了半步——毒血溅在刘光世肩头,瞬间渗出紫黑的印记。
“父亲!”刘佐抱住刘光世,转头怒视方貌,“你这毒计!”方貌躺在血泊中,望着帐顶的“宋”字帅旗,忽然笑了:“刘光世,你以为自己是忠良?当年你在杭州纵兵劫掠时,可曾想过百姓的死活?我兄弟三人起兵,为的就是斩尽你们这些鱼肉百姓的狗官!”
刘光世眼前渐渐模糊,他看见方貌的骷髅念珠滚到自己胸前,上面的日期突然变得清晰——原来每颗骷髅代表的不是宋将,而是被宋兵屠杀的百姓日期。他想起妻弟临死前的信,说“朝廷比叛军更狠”,此刻终于懂了。“副将...抱歉...”刘光世望着吴阶,想解释当年杭州城破时,自己确实没有下令屠城,却发现吴阶早已泪流满面。原来吴阶的家人,也死于那场混乱。
方貌的呼吸越来越弱,他摸出怀里的玉佩,那是方腊送他的“斩宋”玉佩,上面刻着“替天行道”四个字。他将玉佩塞进刘佐手中:“告诉...家兄,方貌...无愧于...清溪子弟...”
帐外的喊杀声渐渐平息,不知是宋军胜了,还是方腊军胜了。刘光世望着方貌的尸体,忽然想起八年前在杭州城头,那个被方貌抱在怀里的孩子——那孩子其实是方貌从乱军中救的百姓之子,却被他当成妻弟的遗孤安葬。
“原来...我们都错了...”刘光世轻声说,闭上了眼睛。他不知道,自己死后,朝廷会给他刻上“忠勇”还是“误国”,但他知道,这乱世里,没有真正的胜者,只有无数像方貌这样的人,用生命在黑暗中摸索着出路。
吴阶捡起方貌的骷髅念珠,一颗颗数过去,最后一颗刻着“建炎三年九月廿七”,旁边还有小字:“杀尽贪官,方解民悬”。他忽然将念珠挂在腰间,转身走出帐外,身后是满地的金佛与毒酒,还有两个时代的血与泪。
建康城的夜,终究还是落雪了。雪花落在方貌的尸体上,像是盖了层白布,却盖不住他眼中未灭的火光。或许在另一个世界,他真的能做个斩龙人,斩尽世间的恶,让天下再无贪官,再无战乱。而在千里之外的清溪,方腊望着南方的天空,手中的令旗迟迟未下。他不知道三弟的计划是否成功,但他知道,只要这世道还在吃人,他们的剑就不会生锈,他们的血就不会变冷。
雪越下越大,仿佛要洗净这世间的罪孽。但所有人都知道,雪化之后,又是一片泥泞。只是不知道,在这泥泞中,还会不会有像方貌这样的人,明知必死,却依然要在黑暗中点燃一盏灯,照亮那些被欺压的百姓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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