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三年四月,青溪县丞厅的砖缝里渗着霉味,比往年春汛的江水还腥。方腊盯着案上的酒坛,坛口糊的黄纸被夜风吹得簌簌响,像极了三年前他在漆园摔碎的那只酒瓮——那时他还能拍着胸脯对乡邻说十年耕织,必有丰年。
“阿爹,酒瓮哭了。七岁的方亳拽着他的衣角,小拇指上还沾着牢狱里的草屑。方腊低头,看见儿子瞳仁里晃着松明火把,倒映着廊下十二具枷锁。最右边那具缺了半角,是昨夜老卒用草绳替他修补的。
“那不是哭声,是官军的马队在啃草根。方腊揉了揉儿子的头发,指腹触到干枯的虱子卵。自去年腊月被擒,这孩子就再没洗过澡,鬓角结着的血痂,还是杭州城破时被箭镞擦破的。他收回手,指甲缝里还嵌着审讯时留下的朱砂——那是赵佶御笔亲批的反贼二字。
“大王,酒来了。郑魔王的妻子曹氏端着陶碗进来,粗布围裙上还沾着牢饭的菜汤。她身后跟着三个妇人,最小的翠屏才十六岁,进门时被门槛绊了个趔趄,碗里的酒泼在青砖上,洇出暗沉的痕迹,像极了青溪峒的红泥。
方腊数着碗口:少了一个。
“三姐殁了。曹氏垂眼盯着碗沿,喉结在松弛的皮肤下滚动,今晨断气时,手里还攥着半块饼——要留给幺女。
方亳突然松开父亲,踉跄着扑向翠屏,小拳头砸在她膝盖上:还我三姐!还我......翠屏后退半步,撞翻了身后的烛台。火苗腾地窜起,照亮了墙上未干的血字——不知哪个囚徒用指甲刻的杀朱勔,笔画间凝着黑紫的痂。
“亳儿!方腊低喝一声,声线却比三月的蚕丝还软,过来,爹教你念《无衣》。孩子抽噎着转身,方腊揽住他单薄的肩膀,指尖抚过他后颈的青痣——那是方家族谱里记载的将星。三年前起义时,他曾抱着襁褓中的方亳站在青溪城头,向全军发誓待小儿能诵《无衣》,必使天下无寒民。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方亳的声音混着哭腔,在霉斑遍布的墙面上撞出回音。曹氏忽然低笑,笑声里带着锈迹:当年在帮源洞,姐妹们纺纱时也唱这个,唱着唱着,就拿起了锄头当兵器。她举起酒碗,碗底沉着半粒米,现在倒好,兵器换成了断头酒。廊下突然传来锁链响动,老卒举着火把进来,腰间悬着的钥匙串叮当作响。方腊认出那是杭州知府的物件,三个月前他攻破州府时,这串钥匙正挂在朱勔小妾的床头。
“时辰到了。老卒的嗓音像被砂纸磨过,火把照亮他脸上的刀疤,经略使大人有令,许你们痛饮一盏。翠屏突然把碗摔在地上,瓷片飞溅间,她扑到老卒脚边:求你,放了亳儿!他才七岁......话音未落,曹氏已揪住她后领拖回来:贱骨头!当年敢跟着大王造反,如今却要摇尾乞怜?
方腊看着满地碎片,想起昨夜梦见的帮源洞。漫山的漆树都开了花,乳白的汁液顺着树干往下淌,像极了官军屠村时的血流。他弯腰捡起一片较大的瓷片,在掌心碾出粉末:都喝了吧。方亳仰头灌酒时,酒水顺着下巴流进衣领,在粗布衣裳上洇出深色的花。方腊突然想起妻子临终前的话:莫让亳儿做个睁眼瞎的反贼。他伸手替儿子擦嘴,指腹蹭过孩子嘴角的酒渍,闻到了糙米的霉味——这坛酒,怕是用牢里的泔水酿的。
“阿爹,酒好苦。方亳皱着眉头,却又举起空碗,再喝一碗,就能梦见阿娘了吧?方腊喉间一紧,转头望向窗外。东南方向的天际线泛着铁青色,那是青溪的方向。他忽然想起起义初起时,曾在帮源洞刻下天翻地覆四个大字,如今这四个字该被官军凿去了吧?就像他们要凿去所有喝过断头酒的人。
“亳儿,记住这酒味。方腊按住儿子的肩膀,感觉到那小小的骨骼硌得掌心生疼,以后若有人问起,便说这是朱勔家的琼浆玉液,是赵佶老儿赐的断头福。曹氏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笑到眼泪混着鼻涕流下来:琼浆玉液?我只记得去年此时,官军烧了我的屋子,我抱着女儿的尸体在雪地里走了三天,脚底板的血都冻成了冰疙瘩。她举起空碗砸向墙壁,现在好了,终于能去地下找我的囡囡了。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已是三更天。老卒开始不耐烦地踢打门框,钥匙串在他腰间晃出零碎的光。方腊站起身,听见自己的锁链与地面摩擦的声响,像极了青溪峒里毒蛇吐信的声音。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方亳又开始背诵,这次声音清亮了些。方腊低头看他,发现孩子的眼睛在火光中亮得惊人,像两颗淬了毒的箭头。他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暴雨夜,自己带着三百弟兄冲进朱勔的庄园,劈开粮仓时,里面的粮食正在发芽。
“同泽......同仇......方亳的声音被夜风卷着,飘向青溪县外的山峦。方腊闭上眼睛,看见漫山遍野都是举着锄头的百姓,他们的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像极了即将燎原的野火。老卒的鞭子抽在门框上,惊飞了梁上的麻雀。方腊弯腰抱起方亳,感觉到孩子的小脑袋沉甸甸地靠在自己肩头。他闻到了远处传来的硝烟味,那是官军在焚烧起义军的旗帜。
“阿爹,等我长大了,还要喝断头酒吗?方亳的声音里带着孩童特有的天真。方腊没有回答,只是紧紧搂住儿子,仿佛要把自己剩下的所有体温都传给他。他听见曹氏在身后低低地哼起了帮源洞的民谣,那调子悲壮而苍凉,像一把钝刀,在每个人的心头缓缓割过。廊下的火把突然爆了个灯花,照亮了老卒腰间的断头刀。刀身映出方腊的脸,他看见自己两鬓的白发在火光中微微颤动,像极了宣和二年的那场大雪——那是他起义的第一年,雪落在青溪的河面上,红得像朝霞。
“时辰到了,走吧。老卒的声音里带着不耐。
方腊迈出第一步时,方亳突然在他耳边轻声说:阿爹,我记住酒味了。他一愣,低头看儿子,发现孩子的嘴角还沾着酒渍,在火光下泛着诡异的光。那光让他想起漆园里的漆树,每到割漆的季节,树干上就会渗出这样的汁液,黏糊糊的,却能染透天地。
“好,记住了。方腊轻声说,声音里带着释然,等你长大了,若再喝这酒,便要让这天下,再无断头酒。方亳似懂非懂地点头,小脑袋又往他怀里蹭了蹭。方腊抬头望向天际,东南方向的铁青色更浓了,隐隐有雷声传来。他知道,那不是雷声,是青溪百姓的哭声,是天下百姓的哭声。
一行人缓缓走出县丞厅,方亳突然又开始背诵《无衣》,声音清亮而坚定,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很远。方腊听着儿子的背诵声,忽然觉得这声音不是从他小小的胸腔里发出来的,而是从青溪的土地里,从天下百姓的骨血里,迸发出来的。
那是希望的声音,也是复仇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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