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师师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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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宣和三年秋,李师师踩着地宫渗水的青砖,指甲缝里还留着昨夜为宋徽宗簪花时沾染的龙涎香。烛火在潮气中明明灭灭,照见石壁上用炭笔写的太平年三字,最后一笔拖得老长,像极了她弟弟饿死前攥在手里的草根。

李娘子,当心脚下。老卒王二举着松明火把,铜钥匙串在腰间晃出细碎的响。这串钥匙原是方腊的,三个月前官军破了帮源洞,从他腰间解下来时,还带着体温。李师师盯着钥匙上的红绳,那颜色让她想起汴梁街头卖的糖葫芦,弟弟临死前,她正攥着一串糖葫芦往家赶。

地宫深处传来水滴声,混着陈年稻谷的霉味。李师师按住胸口的鎏金香囊,里面装着弟弟的胎发——那年闹蝗灾,弟弟饿死在她背上,小小的身子像片枯叶,风一吹就散了。她猛地扯下香囊摔在地上,金丝线勾的并蒂莲蹭上泥灰,像极了青溪百姓溃烂的伤口。

“到了。王二的声音在石室里撞出回音。

火把照亮穹顶时,李师师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整面墙都是码得齐整的粮囤,麻袋上的青溪峒三个字被手指磨得发白,缝隙里漏出的糙米间,还掺着麦麸和野菜干。她踉跄着扑向最近的粮囤,指甲抠进麻袋,带出一股混合着泥土与汗碱的气息,比汴梁城里的胭脂水粉更让她眼眶发酸。

“这些粮......她的声音被粮囤吸进去,又从石缝里渗出来,为何不开仓?王二往地上啐了口带血的痰:开仓?三年前朱勔的税船过青溪,一船粮食能换三船漆器。方腊那厮想等丰年再分,可这年头......他没说完,只是用袖子擦了擦火把上的油烟。李师师指尖抚过麻袋上的补丁,针脚细密如绣,显然是妇人的手艺。她想起弟弟饿死那晚,自己在勾栏里给达官贵人唱《丰乐楼记》,台下的老爷们啃着羊腿,把赏钱撒在她脚边,像撒给乞儿的馊饭。

“李娘子看够了吗?王二的语气里有不耐,经略使大人还等着回话呢。她突然转身,发间的珍珠步摇扫过王二的脸:我要带一袋粮走。

“你疯了?王二后退半步,火把差点熄灭,这是反贼的赃物!

“赃物?李师师冷笑,步摇上的珍珠随她的动作轻颤,我弟弟饿死时,官府说丰乐楼有的是剩菜。这些粮若是赃物,汴梁城里的琼林苑,怕不是堆满了白骨做的金山?王二的喉结在松弛的皮肤下滚动,他想起去年自家闺女饿死前,老婆曾去县衙门口跪求一勺粥。火把的光晃了晃,他看见李师师眼里有泪光,像极了老婆咽气前的眼神。

“拿一袋吧。王二突然压低声音,趁巡兵未到。李师师弯腰解麻袋,麻绳勒进掌心时,她想起弟弟临死前抓着她的手腕,那力道轻得像片羽毛,却让她一辈子忘不了。麻袋解开的瞬间,一粒糙米滚落在地,混着几粒野豌豆——这是青溪百姓能拿得出手的最好粮食了。

“李娘子!洞口突然传来喝声,巡兵的灯笼光刺破黑暗。王二猛地推开李师师,钥匙串在慌乱中飞了出去,撞在石壁上发出清响。

“把她拿下!为首的校尉抽出腰刀,刀刃映出李师师苍白的脸。她攥紧手中的糙米,忽然想起弟弟夭折那天,汴梁下了第一场雪,她跪在勾栏门口求妈妈不要卖掉弟弟,妈妈说:冬雪压死的何止你弟弟,是这世道啊。校尉的刀劈下来时,李师师突然笑了。她松开手,任由糙米从指缝间滑落,像当年任由弟弟的身体从她背上滑落。那些糙米落在地宫的青砖上,竟发出金铁相击的声响,每一粒都砸在她心上,砸出一个又一个血洞。

“杀了我吧。她直视校尉的眼睛,但请告诉世人,青溪的地宫里,藏着比汴梁粮仓更干净的粮食,藏着比皇帝龙袍更温暖的人心。校尉的刀顿在半空,他看见这个名动天下的李师师,此刻鬓发散乱,脸上沾着泥灰,却比平日里在御花园见到的更像个人。他想起自家老娘常说的话: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走!校尉突然挥手,就说没见到人。王二愣住了,李师师也愣住了。巡兵们的灯笼光渐渐远去,地宫重新陷入黑暗。李师师弯腰捡起散落的糙米,一粒一粒放进袖口,仿佛在捡拾破碎的记忆。

“为何......她轻声问。“因为我娘饿死前,也想吃一口这样的糙米。校尉的声音从洞口飘进来,带着哽咽,李娘子,保重。李师师攥着糙米走出地宫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青溪的山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像极了汴梁城里达官贵人脸上的纱幛,看似轻柔,却隔出了两个世界。她低头看着手中的糙米,上面还沾着地宫的潮气。忽然,她想起弟弟夭折那天,她用破布裹着他小小的身体,走在汴梁的雪地里,听见有人在唱: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泪水突然夺眶而出,滴在糙米上,晕开小小的水痕。李师师笑了,又哭了,她知道,这泪水不是为自己而流,是为天下所有饿死的弟弟,所有藏在深宫里的太平粮,所有被碾碎在车轮下的人心。

东方既白,青溪的风卷着稻香扑面而来,那是方腊为百姓藏的太平粮,也是李师师心中永不熄灭的星火。她握紧拳头,指甲刺破掌心,鲜血混着糙米的碎屑,在晨光中画出一道暗红的痕,像极了汴梁城墙上剥落的朱漆,又像极了青溪百姓眼中未灭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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