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三年腊月初七,东京汴梁的雪粒打在大庆殿的鎏金瓦上,像极了那年郓城闹蝗灾时,铺天盖地的飞蝗。宋江握着朴刀的手沁出汗来,刀柄上替天行道的红绸早已褪成灰白,此刻正被穿堂风卷得猎猎作响,扫过殿内横陈的尸体。
“先锋使,内殿就在前方。病关索杨雄的声音混着血沫,他左肋的箭伤还在渗血,却死死护着身后的粮车——那是从蔡京府里抄出的十万石粟米。宋江点头,靴底碾过金砖上的呕吐物,闻到一股混着酒气的血腥,比当年在江州牢城营闻过的更刺鼻。
内殿门槛上斜倚着个小宦官,喉管被割断,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蜜饯。宋江跨过他时,听见蜜饯滚落在地的轻响,忽然想起家里老父常说的话:朱门宴上的蜜饯,都是百姓的血泪腌的。
殿内烛火摇曳,照见丹墀下跪着个锦衣老妇,正用汤匙给阶上的男子喂药。那男子形容枯槁,却穿着绣金蟒纹的龙袍——正是三个月前在青溪洞被俘的方腊。宋江握紧朴刀,刀锋在月光下晃出冷光,映得方腊母亲满头白发似要燃烧。
三郎,慢些咽......老妇的手比殿角的铜鹤更颤,药汁顺着男子嘴角流进龙袍,在金线绣的云纹上洇出暗黄的痕。宋江听见身后传来倒吸冷气的声音,不知是谁的佩刀掉在地上,惊醒了梁上的蝙蝠。
方腊!镇三山黄信突然暴喝,还不速速受死!老妇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扫过众人,像在看一群贴了黄纸的无常鬼。她膝行两步,怀里的药碗晃出涟漪:诸位都是吃官粮的好汉,可曾见过官家给百姓喂过一口药?殿外风雪骤紧,宋江看见老妇袖口露出的伤痕,三道并排的鞭痕,结痂处泛着青黑——那是郓城知县用来逼粮的手段。他忽然想起自己杀阎婆惜那晚,阎婆攥着他的衣袖哭号:押司大人,我女儿想吃口热粥...
“老人家,我等是替天行道......宋江的话卡在喉间,朴刀突然变得千斤重。方腊抬头,目光扫过他腰间的金牌,那是徽宗亲赐的平叛有功奖牌,此刻正被雪水浸得发烫。
“替天行道?方腊突然笑了,笑声震得梁上积雪簌簌掉落,我母染病三年,官家的仁政在哪儿?青溪百姓易子而食时,官家的仁政在哪儿?他猛地推开药碗,瓷片飞溅间,露出龙袍下的补丁——用起义军军旗改的粗布补丁。
老妇捡起一块碗片,在金砖上刻下仁政二字,血从她指缝渗出,将字迹染得通红:我儿起义前,曾在青溪立碑,上刻等贵贱,均贫富。碑成之日,百姓皆以手拓印,掌心血染透了碑面。她转头望向宋江,请问宋先锋,官家的仁政碑,刻在何处?殿内死寂,唯有风雪拍打着窗纸。宋江看见黄信的脸涨成猪肝色,杨雄低头盯着自己的靴子,那里还沾着方腊军中小卒的血——那小卒被俘时,怀里还揣着半块硬饼,要留给瞎眼的老娘。
“老夫人,某等......宋江单膝跪地,朴刀重重磕在金砖上,某曾在郓城做押司,见过太多百姓饿死街头。某起兵,本为......
“本为忠君报国?方腊打断他,龙袍下露出半截锁链,你可知我母为何姓方?因为她娘家三十口人,全死于官家的花石纲。她嫁入我家时,怀里抱着的不是嫁妆,是弟弟的头骨。老妇突然剧烈咳嗽,手帕上咳出的血滴在仁政二字上,像极了青溪洞百姓被剜去的心脏。宋江猛地扯下腰间金牌,砸在丹墀上,鎏金剥落处,露出底下的铜锈——原来这金牌,不过是块镀了金的废铁。
“先锋使!身后传来呼喝,却是宿太尉带着御林军赶到。宋江回头,看见宿太尉腰间的玉带嵌着夜明珠,颗颗都比青溪百姓的眼睛明亮。宿太尉扫过殿内,目光落在方腊身上,忽然抚掌大笑:好个反贼,死到临头还在妖言惑众!
老妇突然起身,将沾血的手帕掷向宿太尉:你可知这是什么?是我儿为百姓熬的药渣!你们吃着民脂民膏,却叫我儿做反贼?宿太尉后退半步,玉带勾住了殿柱上的盘龙雕纹,夜明珠滚落一地,在血泊里滚出细碎的光。宋江看着那些珠子,想起当年在江州牢城,用十两银子换得一顿饱饭。他弯腰捡起一颗,珠面映出自己的脸,眉间皱纹比三十八岁的人更显苍老。忽然,他扬手将珠子砸向墙壁,玉碎声中,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像从九重天外飘来:宿太尉,且容某将方腊母子押解回京,亲自向陛下禀明实情。
禀明实情?宿太尉冷笑,宋江,你莫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他抬手一挥,御林军瞬间将众人围住,弓弦声此起彼伏,像极了当年郓城知县催粮时的皮鞭响。方腊突然剧烈咳嗽,老妇忙扶住他,却见他咳出的血滴在仁政二字上,将那两个字洇成一片暗红。宋江猛地转身,朴刀出鞘,刀刃划破宿太尉的衣袖:今日便是拼了这颗头颅,某也要带他们面圣!
殿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已是四更天。宋江听见远处传来百姓的哭声,那声音比风雪更凄厉,比战鼓更震耳。他忽然想起晁盖临终前的话:宋兄弟,莫要忘了咱替天行道的初心。
走!宋江挥刀砍断方腊的锁链,老妇趁机将剩余的药汁泼向御林军,辛辣的药味顿时弥漫殿内。方腊踉跄着起身,龙袍下的粗布补丁扫过金砖上的仁政二字,那里的血迹已凝成紫黑色,像极了青溪峒里永不干涸的血泉。风雪呼啸中,宋江护着方腊母子向殿外冲去,朴刀起落间,他看见宿太尉惊恐的脸,看见御林军颤抖的手,也看见殿外雪地上,不知何时聚满了衣衫褴褛的百姓——他们手里拿着锄头、棍棒,眼里燃着比火炬更亮的光。
“官家若施仁政,何至于此!老妇的呼声穿透风雪,在汴梁城上空回荡。宋江忽然觉得,这呼声不是从老妇口中发出的,而是从天下百姓的骨血里迸发出来的,是从郓城的麦田里、青溪的山洞里、江州的牢城营里,千千万万被压榨的灵魂里,迸发出来的。
雪越下越大,宋江却觉得身上发热。他握紧朴刀,带着众人向前冲去,身后的大庆殿渐渐模糊,唯有殿内金砖上的仁政二字,在风雪中显得格外醒目,那是用鲜血刻下的诘问,是用生命写下的控诉,更是千万百姓心中永不熄灭的火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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