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天下归一血未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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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顺站在汴梁城头,掌心贴着天下归一的石刻,指腹摩挲到凹痕里黏腻的血渍。那血珠尚未凝结,在暮色中泛着暗红光泽,像极了三年前涌金门外浸在江水里的夕阳。他忽然想起自己溺毙前的瞬间,江水倒灌进肺管时,看见的正是这样浓稠的红。

张将军看什么入神?枢密院李邦彦的尖细嗓音刺破暮色,这位新贵权臣的锦袍上绣着金线蟠龙,却在袖口处露出半块花石纲的祥瑞玉。张顺松开手,指尖残留的血渍在石面上拓出个模糊的掌印,恍若他当年在水寨木桩上留下的握痕。

李大人说那是万寿石?张顺望着楼前那座三丈高的太湖石,石身蜿蜒的纹理被涂成金色,顶端镶嵌的夜明珠正被匠人用少女的经血擦拭。他见过太湖里成千上万块这样的石头,每一块底下都压着三五个石工的残骸,那些被水泡得发胀的尸体,脚踝上都拴着刻有应奉局字样的铁环。

“此石产自睦州深潭,李邦彦用象牙柄指节敲了敲石面,当年方腊那贼子妄图用它镇住王气,如今倒成了陛下的寿礼。他袖口的玉石坠子晃出冷光,张顺认得那是从清溪洞抢来的摩尼教圣物,此刻却成了权臣腰间的玩物。

城头突然传来喧哗,十几个锦衣校尉拖着石工经过。最前面的年轻人不过十六七岁,后背的石字刺青还渗着脓血,双手被铁链锁在一块千斤重的吉祥石上。走快点!校尉的皮鞭劈在少年肩头,绽出的血花溅在张顺的征衣上,与他战船上的陈旧血渍叠成更深的褐。

这些逆党余孽,李邦彦掏出手帕掩鼻,陛下仁慈,只罚他们永生搬石。张顺望着少年趔趄的背影,想起自己的弟弟张横,当年也是这样被官军铁链锁着押去做苦役,最后溺死在汴河底。少年突然回头,眼里燃着张顺熟悉的火焰——那是方腊军水鬼营特有的、与死亡为伴的疯狂。

暮色渐浓时,太平楼前点起九盏巨大的万寿灯。张顺看清灯油里漂着的不是花瓣,而是石工们的指甲,每片指甲上都刻着忠孝二字——这是蔡京为防止石工诅咒朝廷,强行钉入的符甲。火焰腾起的瞬间,他听见细微的爆裂声,那是指甲里的血珠在高温中炸开。

张将军可知此楼造价?李邦彦伸出三根手指,三十万贯,足够赈济三州灾民。他忽然凑近,压低声音,不过楼基下埋着三百个方腊余孽,陛下说这样能镇住东南王气。张顺的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腰间鱼符,水军都统制的刻字被磨得发亮,却遮不住底部隐约的水鬼二字——那是他在死人堆里挣来的诨名。

远处传来更夫打更声,敲的竟是《花石号子》的调子。张顺望向汴河方向,那里泊着上百艘神运舟,船舷上的寿字纹还未干透,船舱里却不断渗出污水——那是浸泡着石工尸体的防腐液。一艘快船破浪而来,船头立着的赫然是阮小七,他的鲇鱼须上挂着水草,却在看见张顺时突然凝固成惊恐的姿势。

“李大人!突然有人尖叫,太平楼前的万寿石竟渗出血水,在暮色中蜿蜒成还我命来的字样。李邦彦的玉坠子当啷落地,张顺却在此时听见熟悉的水波声——那是涌金门外钱塘江的潮声,带着他再熟悉不过的、死亡的气息。

少年石工突然挣脱铁链,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里面竟是方腊军的光明火种。火焰腾起的刹那,张顺看见少年后背的石字刺青被火舔成灭字。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抓,却只攥到一把飞灰,那灰里混着细小的骨殖,与他当年在太湖底摸到的石工骸骨别无二致。

汴梁城的夜空中腾起冲天火光,张顺望着太平楼的飞檐在火中扭曲成鬼脸,忽然想起李师师曾在他耳边说过的话:这汴梁城啊,每块砖下都埋着冤魂,每盏灯里都泡着人油。此刻他终于明白,所谓天下归一,不过是用万千尸骨砌成的谎言,而他张顺,既是这谎言的受害者,也是这谎言的帮凶。

潮水声越来越近,混着此起彼伏的惨叫。张顺解开腰间鱼符,任它坠入汴河。符身刻着的忠字在水中浮沉,渐渐被血色染透。他望向远处的艮岳,那里的奇石仍在不断堆砌,每一块新石下,都有无数张与他相似的脸在水中沉浮,最终被压成这座太平盛世最坚实的地基。

当禁军的马蹄声逼近时,张顺忽然笑了。他想起涌金门前的那场大雨,想起自己沉入江底时看见的最后一丝天光。现在他终于知道,有些东西,是永远无法被这所谓的天下归一所掩埋的——比如仇恨,比如真相,比如,那些在石头缝里依然顽强生长的,属于人的尊严。他深吸一口气,纵身跃下城头。这回,他不是为了执行什么狗屁的忠君任务,而是为了做回那个曾经在浔阳江上笑傲风浪的浪里白条。汴河水在他耳边呼啸,带着熟悉的泥沙味,却又比记忆中多了些铁锈般的腥甜。他知道,这将是他最后一次拥抱自由,而这自由,终将以血的形式,刻进这虚假的太平盛世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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