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顺踩着碎瓷片踏入梁山旧址时,靴底碾过的不是落叶,而是替天行道旗的残片。杏黄旗的明黄被雨水浸成土褐,道字左下角缺了角,像极了他记忆中晁盖中箭时那面旗子的裂痕。远处传来沉闷的凿石声,与当年弟兄们演武时的金铁之音混在一起,竟成了诡异的哀乐。
聚义厅的旧址上,一座三丈高的石牌坊拔地而起,皇家采石场五个朱漆大字还在滴着生漆,呛得人睁不开眼。二十几个石工被铁链锁在牌坊基座上,他们的脊背弓成虾米状,裸露的皮肤上布满紫黑的石粉瘢痕,脚踝上的铁环刻着编号——梁余-007、梁余-008......张顺的目光突然凝固在梁余-044上,那串数字的字体与当年林冲在山神庙刻的忍字如出一辙。
张头领?沙哑的呼唤从石堆里传来。一个戴着木枷的石工抬起头,枷板遮住了半张脸,露出的右眼却亮得惊人,眼角爬满的石粉纹路像极了阮小五当年被渔网勒出的伤痕。张顺的喉结滚动,他认出了那是曾在水军寨扛大旗的王三,当年这小子能在水下憋整整一盏茶的工夫,此刻却被木枷压得颈椎变形。
“真的是你......王三的嘴角裂开,咳出的痰里混着石粉,在青石板上砸出灰白斑点,他们说你成了朝廷的官老爷,我还不信......他的木枷突然晃动,露出刻在颔下的刺青——半截义字,那是梁山泊破落时,弟兄们为防官军追捕自行刮去的印记。张顺的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那里空荡荡的,早已没了当年的鱼鳞紫金刀。现在他腰间挂的是鎏金鱼符,可鱼符上的忠字总让他想起涌金门外钉在城墙上的贼字木牌。王三的目光落在他的官靴上,靴尖绣着的祥云龙纹正踩着一块替天行道的残旗。
看到那石头了吗?王三用下巴努了努采石场深处,那里竖着一块五丈高的太湖石,石身上蜿蜒的白纹被牵强附会成祥瑞龙形,顶端还嵌着颗从方腊军抢来的夜明珠,他们说这石头要送去艮岳,刻上梁山归化四个字。他突然剧烈咳嗽,木枷上的梁山余孽被震得簌簌掉漆,露出底下的良民二字——那是官府最初刻下的标记。
张顺的靴底又碾到一块硬物,捡起来才发现是半截断箭,箭杆上小李广的刻痕已被磨平,露出里面的忠字金箔。他想起花荣曾用这箭射落天边的大雁,如今却成了采石场里的铺路石。远处传来监工的皮鞭声,一个少年石工被按在替天行道的残碑上烙印,火星溅在残碑的天字上,将其烧成夭。
知道我们每天搬多少石头吗?王三的声音突然低得像蚊子,三百斤,每少一斤就剜一块肉。上个月老张的儿子断了三根手指,就因为搬不动石头,你猜他们怎么着?他咧开嘴,露出仅剩的两颗门牙,把那孩子的手指剁了,混在石粉里当黏合剂。
张顺的胃里一阵翻涌,他想起东京太学里那些夫子写的《平叛实录》,里面把梁山泊描绘成噬人魔窟,却对这采石场的人间地狱只字不提。王三的木枷又晃了晃,这次露出了锁骨处的刀疤——那是曾在江州劫法场时,张顺亲手为他缝的伤口。
“替天行道的大旗......王三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石粉的粗粝,我记得旗杆是用济州府贡的檀木做的,碗口粗,九丈高。现在倒好,被劈成了石工的枕木,你闻闻这石头缝里,还有檀香味吗?他用力吸气,却咳出更多石粉,在胸前洇出灰白斑驳的图案,像极了梁山泊的水寨地图。
监工的铜锣突然敲响,一群锦衣校尉押着新抓的石工走来。张顺的瞳孔骤缩——队伍里有个十四五岁的少女,她的发间插着朵野菊,正是当年在梁山泊山脚卖酒的李小妹。她的手腕上戴着的银镯子,是扈三娘送的及笄礼,此刻却被铁链磨出深深的血痕。
“采石场又来新人了!监工的铜锣敲得山响,这位是张大人,以前也是你们的贼头!校尉们哄笑起来,李小妹猛地抬头,眼里的光瞬间变成冰。她突然挣脱铁链,扑向张顺,却被监工一鞭抽在脸上:贱骨头!敢冲撞上官?张顺下意识地伸手去扶,却触到她后背溃烂的伤口。那伤口的形状赫然是个贼字,与他当年在涌金门外看到的刺字一模一样。李小妹的血滴在他的官服上,将忠字染成暗红,像极了当年晁盖中箭时,血在黄旗上绽开的花。
张头领,王三的声音突然清晰起来,你说咱们当年拼了命要替天行道,到底是为了什么?他的木枷终于断裂,露出脖颈上深深的勒痕,那痕迹与张顺当年被官军铁链锁住时留下的如出一辙,现在好了,天还是那个天,道还是那个道,可咱们的骨头,都成了他们铺天道的石子。
暮色漫上山头时,采石场点起了火把。张顺看见火把下晃动的影子,不是石工们弯曲的脊背,而是当年梁山泊聚义时的剪影——林冲在打熬筋骨,鲁智深在倒拔垂杨柳,武松在月光下练刀。可当他揉了揉眼睛,那些影子又变成了累累白骨,每具白骨的脚踝上,都系着刻有应奉局字样的铁环。
李小妹突然唱起歌来,那是梁山泊的老调子,却填了新词:赤日炎炎采石忙,石粉蚀骨泪汪汪,替天行道旗何在?化作冤魂绕山梁......她的歌声被监工的皮鞭打断,但很快,整个采石场都响起了低低的哼唱,像极了当年弟兄们在水寨里唱的《好汉歌》,只是如今,歌声里多了太多呜咽。
张顺摸出怀里的鱼符,忠字在火光中泛着冷光。他想起李师师说过的话:汴梁的石头会吃人,可更吃人的,是人心。此刻他终于明白,什么狗屁的天下归一,不过是用梁山弟兄的骨头、用天下百姓的血,砌成的一座巨大坟场。而他张顺,曾经是造坟的人,现在,该做那个挖坟的了。他猛地扯下鱼符,摔在那块刻着梁山归化的太湖石上。鱼符迸裂的瞬间,采石场的石工们突然齐吼,那声音震得山石簌簌落下,像极了当年三打祝家庄时的呐喊。张顺望向山脚下,那里有片芦苇荡,曾经藏着他们的粮船、他们的希望,现在,或许能藏下新的火种。
“王三,张顺捡起那半截断箭,箭杆上的忠字金箔已经脱落,露出原本的木质纹理,告诉弟兄们,今晚三更,芦苇荡见。王三的独眼突然发亮,他摸出藏在石缝里的短刀,刀身映着张顺的脸,那脸上不再有官老爷的怯懦,只有当年浪里白条的狠厉。
暮色渐浓时,张顺最后看了眼采石场。那块梁山归化的太湖石上,不知何时多了道深深的刀痕,像是谁用鲜血写下的反字。他转身走向芦苇荡,身后的哼唱声越来越响,混着凿石声,竟成了一首悲壮的战歌。这一次,他不再是朝廷的鹰犬,而是梁山泊的好汉,是那个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敢在天子脚下杀人的浪里白条。
夜风掠过梁山泊,吹起满地的替天行道残片。那些碎布片在火光中飞舞,像极了当年弟兄们出征时扬起的旌旗。张顺知道,有些东西,是永远不会被石头压垮的——比如兄弟情,比如正义感,比如,那面永远在心中飘扬的替天行道大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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