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胜的道袍扫过蓼儿洼的荒草时,衣摆沾了星点白絮——那是去年秋天埋下的纸钱,被雨水泡烂后又晒成了纤维。他握着刻刀的手悬在青石板上方,刀锋颤抖着落下,却只划出道浅痕,仿佛连石头都不愿承载这沉甸甸的冤魂。
“先生何必执着?身后传来鲁智深的声音。花和尚的禅杖插在坟头,杖头的铁环缠着半块褪色的杏黄旗,当年在梁山泊,咱们刻的是替天行道,现在刻什么?忠肝义胆?还是罪臣贼子?公孙胜回头,看见鲁智深的僧袍上补着新补丁,针脚细密,竟像是女人的手艺——他忽然想起林冲临终前攥着的那块绣帕,上面的并蒂莲还未绣完。
青石板终于刻好,七个大字歪歪扭扭,墨迹未干便被风吹得模糊:梁山泊好汉之墓。公孙胜望着好字那一撇,竟像极了晁盖中箭时折断的箭杆。鲁智深蹲下身,用禅杖尖挑开供品——三个硬邦邦的花石饼,饼上的丰乐楼印记被磨得只剩丰乐二字,倒像是讽刺。
这饼比洒家的禅杖还硬。鲁智深掰下一块,碎屑里掺着黑色颗粒,他凑近火光才看清,那是烧焦的头发。公孙胜想起安道全说过,花石饼里常混着石工的指甲、头发,美其名曰填缝剂。道袍下的《道德经》突然硌得胸口发疼,他想起老子说的天地不仁,此刻只觉得字字诛心。
风起时,远处的歌声断断续续飘来。公孙胜浑身一震,那调子他再熟悉不过——当年白日鼠白胜在黄泥冈唱的《赤日炎炎》,此刻却掺着石工的咳嗽声,像被巨石碾过的残枝。鲁智深的拳头捏得咯咯响,禅杖铁环撞在石碑上,惊起一群夜鸦,鸦群掠过月光下的采石场,翅膀投下的阴影像极了当年梁山泊的战旗。
先生听,鲁智深的声音里带着血丝,他们在唱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公孙胜望向采石场方向,那里的火把将天空烧出个窟窿,石工们的剪影在火光中起落,像极了被操纵的木偶。他忽然想起朱武夜观星象时说的话:天罡星坠了七颗,地煞星暗了十三盏,这世道,要变了。
供品旁的浊酒突然泛起涟漪,公孙胜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酒液渗进泥土,带出点暗红色——那是三年前征讨方腊时,弟兄们的血渗进了这片土地。鲁智深突然站起身,禅杖指向汴梁方向:洒家去把那狗皇帝的扇子抢来,给石工们当锄头使!他的僧鞋踩过荒草,惊起的不是蝴蝶,而是密密麻麻的石蛾,那翅膀上的粉,与石工们咳出的灰一模一样。
歌声突然变了调子,变得激越而悲怆。公孙胜听见替天行道四个字混在石锤声里,被砸成碎片,又在夜风里重新拼合。他摸出怀里的罗盘,指针疯狂旋转,最终指向梁山泊的聚义厅旧址——那里现在竖着皇家采石场的牌坊,坊上的朱漆还在滴落,像极了当年晁盖灵前的血酒。
智深,公孙胜的道袍被风吹得鼓胀,像一面破旧的战旗,把禅杖给我。鲁智深挑眉,却看见公孙胜眼中有火光跳动,那是他当年大破高唐州时才有的锋芒。道袍下摆扫过石碑,梁山泊好汉之墓的汉字被扯掉半边,露出底下的人字——原来这碑,从来都是为人而立。
当第一缕晨光染红蓼儿洼时,公孙胜手持禅杖站在采石场门前。石工们抬起头,看见他道袍上的云纹被露水浸成血色,禅杖尖挑着的不是佛幡,而是半块替天行道旗。鲁智深站在他身后,僧袍下露出的半截板斧,正是李逵生前所爱。
弟兄们!公孙胜的声音穿透晨雾,当年我们在梁山泊说替天行道,今天我们在这里说还我公道!他挥杖砸向皇家采石场的牌坊,朱漆剥落处,露出里面的旧木——正是当年聚义厅的梁柱。石工们先是一愣,继而发出震天的呐喊,手中的石锤、铁钎纷纷举起,像极了当年弟兄们亮出的刀枪。
远处的歌声越来越响,不再是哀歌,而是战歌。公孙胜望向蓼儿洼方向,那块无字碑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碑前的花石饼不知何时碎成了齑粉,混着浊酒,渗进了梁山泊的土地。他忽然明白,有些东西,不需要刻在石头上,因为它们早已刻在了人心深处。
当官军的马蹄声响起时,公孙胜看见石工们眼中的光。那光是当年阮小七在浔阳江上的波光,是林冲风雪山神庙的火光,是武松景阳冈上的月光。他握紧禅杖,听见鲁智深在身后低笑:先生,这回咱们又要当反贼了。公孙胜望着漫天朝霞,轻声道:所谓反贼,不过是不愿再做石头下的冤魂罢了。
风起时,蓼儿洼的荒草沙沙作响,像是无数鬼魂在呢喃。公孙胜知道,这不是终结,而是开始——当石头压不住人心,当歌声能化作利刃,这世道,该变变了。他抬头望向天空,云开雾散处,一颗明亮的星子正在升起,那是天罡星的光芒,从未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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