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岁除守岁时

换源:

  腊月三十,长安的雪终于停了。房府门前的石狮子被裹上红绸,檐角挂着的冰棱在晨光中折射出细碎的光。房遗爱骑着高头大马穿过朱雀大街,马鞍上挂着给母亲的胭脂水粉和给父亲的西域葡萄酒,马蹄踩在未化的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公子可算回来了!”老管家迎到二门,接过缰绳时瞥见他鬓角的霜花,“国公爷今早还念叨,说你往年除夕都要闹到子时,今年怕是要在酒楼忙到天亮了。”

“父亲还惦记着我那点陈芝麻烂谷子?”房遗爱笑着解下斗篷,露出里面簇新的绛红色锦袍,“今年说什么也要在家守岁,再让母亲尝尝我新学的糖瓜粘——对了,大哥和嫂子回来了吗?”

“大公子和大少夫人卯时就到了,正在东跨院整理给二老的年礼呢。”老管家压低声音,“大少夫人带了岭南的荔枝蜜,说是特意托漕帮快船运来的。”

房遗爱挑眉,想起长兄房遗直素来端方,偏娶了个爱折腾的杜氏,倒也有趣。杜氏出身长安杜氏旁支,虽非嫡系却生得玲珑心窍。及笄之年随父赴岭南任上,竟在市舶司见识了波斯商船的奇珍异宝,自此对「变通行商」四字深感兴趣。待嫁入房府时,她的陪嫁箱笼里除了金银首饰,竟藏着半卷《市舶条法》,连房遗直都惊叹:「别人嫁女带胭脂,你倒带了半屋子账本。」

这位大少夫人素日里爱穿月白锦袍,腰间常悬一枚岭南铜铃,走起路来叮咚作响。孕期六个月时仍闲不住,每日要在东跨院摆弄瓷器——那套青花缠枝莲瓶便是她亲自从岭南商船淘来,又按着长安贵胄的审美重新设计了摆放格局。房玄龄起初嫌她折腾,直到见博古架与山水轴相映成趣,才捻须笑道:「杜娘这手「移花接木」的本事,倒比许多清客相公还妙。」

绕过影壁时,忽听得东跨院传来瓷器轻响,紧接着是杜氏清亮的笑声:“这青花缠枝莲瓶该摆在正厅博古架第三层,你瞧这纹路,和父亲去年得的那幅山水轴正好相配。”

“夫人说得是。”房遗直的声音带着几分无奈,“只是父亲向来不喜奢华......”

“过日子讲究的是心意,又不是比排场。”杜氏打断他,“再说了,二郎不是在做瓷器生意么?咱们多摆些瓷器,也算给他撑撑场子。”

房遗爱嘴角微扬,故意提高声音:“嫂子这话说得极是!等我开春烧出珐琅彩,保准给您屋里摆上全套!”

绕过穿廊时,便听见膳房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卢氏系着月白色围裙,正带着厨娘往蒸锅里摆年糕,发间插着的银簪子随着动作轻晃:“二郎回来了?快来尝尝这年糕,我加了些你上次带回来的椰丝。”

“母亲手艺越发精进了。”房遗爱捏起一块试吃,椰香混着糯米的甜糯在舌尖化开,“比安济酒楼的点心还好吃——不过嫂子带的荔枝蜜若是淋在上面,怕是要鲜掉眉毛。”

“就你嘴馋。”卢氏笑着拍开他的手,眼角却瞥见他身后的人影,“直儿和杜娘怎么也来了?快过来尝尝,今年的年糕特意做了无蔗糖版,给杜娘养胎吃。”

房遗直扶着杜氏走进膳房,后者已是六个月身孕,腰间系着织金缠枝莲纹的托腹带:“母亲有心了。方才在东跨院听见二郎说糖瓜粘,倒想起去年他偷藏蜜饯被我抓包的事。”

“嫂子!”房遗爱急得跺脚,“那是我给您留的......”

“好好好,知道你疼嫂子。”杜氏笑着摸了摸小腹,“等孩子出世,你这个小叔父可得送套景德镇的瓷器做满月礼。”

“那是自然!”房遗爱拍着胸脯保证,忽然瞥见房遗直袖中露出的账本角,“大哥又在查账?年节还这么操劳。”

房遗直苦笑:“父亲年前捐了三百石粟米给灾民,账上有些缺口......不过你放心,你的瓷器生意用度,为兄早已单列出来。”

卢氏看着长子次子,眼中满是欣慰:“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杜娘,你陪我去前院看看春联贴得如何,让他们兄弟俩说说话。”

穿过穿廊时,正见房玄龄站在台阶上,盯着红彤彤的春联直皱眉:“这‘生意兴隆通四海’贴在正门倒合适,可咱们是国公府,是不是该换副更雅致些的?”

“父亲又来掉书袋了。”房遗爱接过小厮手中的浆糊,“年节图的就是热闹,百姓家都贴这样的春联,咱们跟着凑个喜庆岂不更好?”他故意提高声音,“再说了,等儿子的瓷器生意做起来,来年给父亲写副嵌着‘青瓷白瓷’的对联,保准雅致!”

房玄龄被逗得哈哈大笑,却故意板着脸:“你呀,少耍贫嘴。若真有本事,就把那瓷器烧得比官窑还好,也让为父扬眉吐气一回——直儿,你说呢?”

房遗直上前扶住父亲,目光扫过弟弟鬓角未褪的霜花:“二郎向来有主意,父亲不必担忧。倒是今日除夕,您答应过母亲不再提公务的。”

“好好好,听你们的。”房玄龄无奈摇头,忽瞥见杜氏扶着腰走近,忙招手让小厮搬来藤椅,“杜娘快坐下,当心着凉。直儿,去把你母亲屋里的炭炉搬来。”

“父亲不必麻烦。”杜氏笑着摆手,“我方才在膳房瞧见母亲腌的糖蒜,倒想起一桩事——二郎,安济酒楼的糖蒜能不能换成用荔枝蜜腌的?我昨日吃了两瓣,今早起来竟觉得胃口好了些。”

“这有何难!”房遗爱眼睛一亮,“嫂子若喜欢,我让人明日就送十坛来——不过得劳烦您给提个名儿,就叫‘蜜渍金镶玉’如何?”

“你呀,就会变着法儿哄人。”卢氏端着年糕走来,恰好听见这话,“杜娘吃甜的容易泛酸,你让人少放些蜜,多搁两片姜。”

酉时三刻,年夜饭准时开席。圆桌中央摆着鎏金火锅,沸腾的汤底中浮着羊肉片、粉丝和豆腐,四周环绕着二十八道菜肴,光饺子就有五种馅料。房玄龄看着满桌佳肴,捋着胡须感慨:“记得你小时候,过年能吃上肉饺子就高兴得直蹦,如今......”

“父亲又要忆苦思甜了。”房遗爱给父亲斟上葡萄酒,“来,咱们今年喝些新鲜的,这酒是波斯商人进贡的,口感醇厚,不易上头——大哥,你尝尝这蟹黄饺,嫂子特意让膳房多搁了三倍蟹黄。”

房遗直夹起饺子,目光却落在弟弟无名指的红痕上——那是前日在酒楼搬瓷器时蹭的:“二郎,明日过了卯时再去酒楼吧,父亲今早还说想和你下盘棋。”

“瞧你说的,今日谁也不许提公务!”卢氏给杜氏盛了碗莲子羹,“杜娘多喝些,这羹里加了燕窝,补身子最好。”

杜氏捧着碗笑出了梨涡:“母亲偏心,我瞧着二郎碗里的莲子羹更稠些。”

“哪有?”卢氏正要解释,房遗爱却抢先道:“嫂子说得对!母亲定是怕我偷吃嫂子的燕窝,特意给我多添了半勺糖——父亲,您说是不是?”

房玄龄被逗得差点呛到,卢氏笑骂着递过茶盏:“就你鬼心眼多。快给你大哥嫂子敬杯酒,祝他们早生贵子。”

房遗爱端起酒杯,忽然正色道:“大哥嫂子放心,等侄儿出世,我定送他一套‘长命百岁’系列瓷器,从奶瓶到周岁碗一应俱全——若是侄女,就送粉釉桃花纹的。”

杜氏笑得直不起腰:“你连这都想好了?莫不是早备下了?”

正热闹间,窗外突然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房遗爱掀起窗帘,只见长安城的夜空被烟花照亮,红的、绿的、金的焰火在雪幕中绽放,远处传来孩童们的欢呼声:“过年喽!”

卢氏笑着往他碗里添了勺莲子羹:“吃些甜的,来年日子更红火。”

房遗爱刚要入口,忽听得前院传来喧哗。老管家匆匆跑来,在房遗直耳边低语几句。后者脸色微变,起身道:“父亲母亲,儿臣去去就来。”

“可是公务?”房玄龄皱眉,“今日除夕......”

“不是什么大事。”房遗直宽慰道,“二郎陪您说话,我片刻便回。”

杜氏望着丈夫离去的背影,指尖轻轻摩挲着碗沿:“母亲,我瞧着大哥最近瘦了不少,公务当真这么忙?”

“你大哥心重,总想着替父亲分担。”卢氏叹了口气,“好在有你照料,为娘也放心些。”

房遗爱察觉气氛不对,忙举起酒杯:“嫂子腹中胎儿怕是饿了,快尝尝这道糖醋排骨,我让厨子特意熬了三个时辰的糖浆。”

年夜饭吃到子时,房玄龄便被卢氏扶去歇息了。房遗爱独自坐在廊下,望着漫天星斗,手中把玩着那块碎瓷片——那是景德镇窑工送来的加急密信。雪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落在他肩头,却化不开心中的寒意。

“公子,该放爆竹了。”老管家捧着爆竹走来,身后跟着神色凝重的房遗直。

“等等。”房遗爱突然开口,“大哥,你方才去前院,是不是为了魏王的事?”

房遗直瞳孔微缩,示意老管家退下:“你果然猜到了。”

“果然是他。”房遗爱握紧碎瓷片,“李乐那边也收到消息,漕运码头的瓷器中转仓昨夜走水。”

房遗直皱眉:“你和紫云楼......究竟是何关系?”

“生意伙伴。”房遗爱别过脸,“大哥无需多问,总之此事我自有分寸。”

房遗直盯着弟弟泛红的耳尖,忽然轻笑:“罢了,为兄只是提醒你——朝堂波谲云诡,莫要因私废公。”他从袖中掏出个锦盒,“这是父亲让我交给你的,当年他随陛下打天下时用过的火折,关键时刻或许有用。”

房遗爱接过锦盒,触到盒底刻着的“忠勇”二字,心中一暖。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已是子时三刻。

“去陪嫂子吧,她方才还说想吃你做的糖瓜粘。”房遗爱推了推兄长,“我放完爆竹就来。”

“公子,木箱拿来了。”老管家将木箱放在廊下,烛火映出他鬓角的白发。

木箱里装着各国钱币、异域香料,还有李乐送的那枚翡翠玉佩。房遗爱找出一枚波斯金币,用红绳系好,挂在爆竹上:“这个,替我送给李姑娘。就说......祝她新岁顺遂,所求皆得。”

老管家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点点头:“公子可知,大少夫人方才问起这玉佩的来历?”

“她向来爱打听。”房遗爱苦笑,“随她去吧,有些事......终究瞒不住。”

爆竹炸开的声响中,金色火花腾空而起,照亮了落雪的庭院。房遗爱望着火花消散的方向,轻声说道:“李乐,这盘棋,咱们才刚开局呢。”

回到屋内,桌上摆着卢氏留的糖瓜和年糕。房遗爱咬了口糖瓜,甜得发苦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忽听得窗外传来脚步声,竟是杜氏扶着腰站在廊下。

“嫂子?”房遗爱忙起身扶住她,“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听见爆竹声,想起你小时候怕打雷,总躲在我屋里啃糖瓜。”杜氏看着他手中的糖瓜,眼神温柔。

房遗爱喉头一紧,忽然想起幼时杜氏替他挨父亲训斥的场景。他郑重其事地行了个礼:“多谢嫂子,侄儿出世后,我定护他周全。”

杜氏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背:“傻孩子,快些歇息吧。等开春儿,嫂子还等着喝你的瓷器生意庆功酒呢。”

当更夫敲过五更的梆子,房遗爱吹灭烛火,任由月光洒满房间。他摸着腰间的玉佩,嘴角勾起一抹笑意。窗外,雪还在下着,但远处的天际已泛起微光。

木门“吱呀”一声开了,房遗直端着热粥走进来:“母亲说你爱吃腊味粥,特意让膳房留的。”

“大哥怎么也没睡?”房遗爱接过粥碗,见里面卧着两颗溏心蛋,正是他儿时最爱。

房遗直坐在床边,目光落在弟弟腕间的红绳上:“为兄昨日查了些旧档,发现父亲当年治水时,曾救过景德镇窑神坞的老窑头。或许......”

“大哥不必说了。”房遗爱打断他,却在看到兄长眼底的血丝时软了语气,“明日一早,我便去窑神坞。你陪嫂子好好过年,莫要操心这些。”

房遗直站起身,替他掖了掖被角:“傻弟弟,咱们是兄弟。无论何时,大哥都在你身后。”

雪停了,晨光刺破云层,洒在房府的飞檐上。远处传来孩童的嬉闹声,新的一年,终究是来了。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