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堂前

换源:

  深秋的肃杀之气,凝结在顺天府衙冰冷森严的公堂之上。

堂外,天色阴沉得如同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和尘土,打着旋儿,撞在高大的朱漆门柱上,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围观的百姓被衙役们持棍远远隔开,人头攒动,窃窃私语如同潮水,带着压抑的兴奋和窥探。

堂内,气氛更是凝重得如同冰封。

高悬的“明镜高悬”匾额下,顺天府尹身着深青色官袍,头戴乌纱,端坐案后。他面沉似水,眉头紧锁,目光扫过堂下,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堂威森严,衙役们手持水火棍,分列两旁,面无表情,如同泥塑木雕。

堂下左侧,跪着一位身着素服、面容悲戚却难掩官威的中年男子,正是吏部赵侍郎。他双目赤红,死死盯着堂中,身体因悲愤而微微颤抖。他身旁跪着几个家仆模样的人,同样满脸悲愤。

右侧,定远侯夫人王氏端坐在一张太师椅上,虽强自镇定,但紧握扶手、指节发白的手,以及眼底深处那抹极力压抑的慌乱,泄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沈瑶站在她身侧,用丝帕半掩着脸,只露出一双红肿的眼睛,肩膀微微耸动,仿佛随时会承受不住悲痛晕厥过去。李婆子和几个侯府仆妇垂手侍立在后,大气不敢出。

而堂中最引人注目的,却是跪在冰冷青石地面正中央的那个身影。

沈霜。

她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沾满泥污草屑的粗布衣裙,枯槁的头发凌乱地散落着,遮住了大半张脸。单薄的身躯在深秋公堂的寒气中不住地瑟瑟发抖,如同寒风中的落叶。她低垂着头,深深地跪伏在那里,额头几乎触到冰冷的地面,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卑微到尘埃里。剧烈的咳嗽声无法抑制地从她喉咙深处溢出,一声接一声,撕心裂肺,在肃穆的公堂上显得格外刺耳和突兀。每一次咳嗽,她瘦弱的肩膀都剧烈地耸动,仿佛下一刻就要将这具破败的躯体咳散架。

她像一块被随意丢弃在华丽殿堂中央的、肮脏破旧的抹布,与这庄严肃穆的场面格格不入,散发着浓重的病气和绝望。

府尹的眉头皱得更紧,惊堂木猛地一拍!

“啪!”

一声脆响,如同惊雷炸开,瞬间压下了堂下所有的窃窃私语和咳嗽声。

“堂下沈霜!”府尹的声音威严沉厚,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抬起头来!”

沈霜的身体似乎被惊堂木的声音震得一颤。她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枯槁的头发滑落,终于露出了那张脸。

蜡黄。枯槁。眼窝深陷,颧骨高高凸起。嘴唇是失血的灰白,干裂起皮。额角和鬓发被冷汗浸湿,黏在皮肤上。唯有那双眼睛,在浓重的病容和血丝之下,深黑得如同无星无月的寒夜,空洞,茫然,带着濒死般的麻木和彻底的认命。没有任何光彩,没有任何情绪,像两口枯竭的深井。

她望向高堂上的府尹,眼神涣散飘忽,仿佛无法聚焦。剧烈的喘息和压抑不住的咳嗽,让她根本无法开口说话。

府尹看着她这副模样,眉头几乎拧成了一个疙瘩。这哪里像是能与人斗殴、甚至失手杀人的样子?分明是个病入膏肓、行将就木的废人!

“沈霜!”府尹再次开口,语气放缓了些,却依旧带着审视,“本官问你!昨夜戌时三刻,你身在何处?西市口‘醉仙楼’命案,是否与你有关?从实招来!”

“咳咳……咳咳咳……”回应他的,是沈霜又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她咳得弯下腰,用手死死捂住嘴,指缝间似乎有暗红的血丝渗出。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残烛,仿佛随时会熄灭。

“大人!”王氏猛地站起身,声音带着急促的“悲痛”和“怜惜”,“大人明鉴!小女霜儿……她……她自小流落在外,受尽苦楚,身子骨早就熬坏了!前些日子刚接回府,就一直病得昏昏沉沉,连下床都难!昨夜更是高烧不退,神志不清,一直由老仆李妈妈在‘静心苑’照料,寸步不离!她……她连院门都出不去啊!又怎么可能跑到西市口去行凶?这……这分明是有人要栽赃陷害我侯府!陷害我那可怜的病弱女儿啊!”王氏说着,用手帕用力按着眼角,声音哽咽。

李婆子立刻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声音带着哭腔:“大人!夫人说的句句属实!老奴昨夜一直守在霜姑娘身边!姑娘病得厉害,一会儿冷一会儿热,说胡话,还呕了血……老奴衣不解带地伺候了一整夜,连眼都没敢合!院门是落了锁的,钥匙一直在老奴身上!姑娘她……她绝不可能出去啊大人!”她一边说,一边砰砰磕头,额头很快见了红。

沈瑶也适时地哭出声来,扑到王氏身边,哀哀切切:“母亲……姐姐……姐姐她好可怜啊……”

赵侍郎看着眼前这“母慈女孝”、病弱不堪的一幕,气得浑身发抖,猛地站起身,指着王氏,声音因为愤怒而尖利:“一派胡言!满口谎言!王氏!你休要在此惺惺作态!苦主家仆亲眼所见!行凶者身形瘦小,仓皇逃窜时遗落此物!”他猛地从袖中掏出一方丝帕,狠狠掷于堂前!

那丝帕是女子所用,颜色素雅,角落处,赫然绣着一个娟秀的“霜”字!

“此乃你侯府之物!绣着你女儿沈霜的名字!证据确凿,你还敢狡辩?!定是你侯府包庇真凶,推出这个病秧子顶罪!可怜我那侄儿……他死得好冤啊!”赵侍郎悲愤交加,老泪纵横,扑通一声重新跪下,对着府尹重重叩首,“大人!求大人为下官做主!严惩真凶!还我侄儿一个公道啊!”

那方绣着“霜”字的丝帕,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公堂!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方小小的丝帕上,再看向堂中跪着的、那个病得只剩一口气的沈霜。怀疑、震惊、怜悯、愤怒……各种复杂的情绪在堂上弥漫。

府尹的脸色更加凝重。人证(苦主家仆指认身形瘦小者),物证(带有“霜”字的丝帕),侯府力证(病弱无法出门且有看守)。两方各执一词,针锋相对!这案子,棘手了!

他目光锐利如电,再次射向堂中那个蜷缩颤抖的身影。

“沈霜!”府尹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这方丝帕,可是你的?!”

沈霜似乎被这严厉的声音吓得一哆嗦。她艰难地抬起头,涣散的目光茫然地落在那方被丢在地上的丝帕上。看了许久,仿佛才辨认出那是什么。她的嘴唇哆嗦着,发出极其微弱、几乎听不清的声音:

“……是……是……我的……”

她承认了!

王氏和沈瑶的脸色瞬间一白,眼底闪过一丝惊慌!赵侍郎则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悲愤地喊道:“大人!她承认了!她承认了!”

“但是……”沈霜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浓重的喘息和咳嗽,虚弱得仿佛下一刻就会断气,“……丢了……好多天了……在……在静心苑……院里……风大……吹走了……我……我病着……找……找不回来……”她说着,似乎耗尽了力气,头又重重地垂了下去,身体蜷缩得更紧,只剩下压抑不住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

丢了?被风吹走了?

这解释,合情合理!一个住在荒僻破院、病得神志不清的孤女,丢块帕子再正常不过!

公堂之上,再次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只有沈霜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和喘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回荡。

府尹的眉头锁成了死结。他看着堂下那病得奄奄一息、连话都说不完整的少女,再看看那方轻飘飘的丝帕,心中疑窦丛生。这案子,太蹊跷了!侯府急于撇清,推出病女顶罪,物证却如此轻易地被解释为丢失……可苦主那边,又言之凿凿!

就在这时——

“冤枉啊!大人!冤枉啊!”

一个凄厉的、变调的男声,如同濒死的野兽嘶嚎,猛地从公堂外的人群中炸响!

这声音如此突兀,如此凄惨,瞬间打破了公堂的僵局!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披头散发、衣衫凌乱、脸上带着几道新鲜血痕的年轻男子,如同疯魔了一般,猛地冲破衙役的阻拦,连滚带爬地扑进了公堂!

他扑倒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涕泪横流,浑身抖得像筛糠,正是沈耀祖!

“大人!冤枉啊!不关我的事!人不是我杀的!不是我杀的!是……是那个贱人!是她!是她害我!”沈耀祖语无伦次地哭喊着,手指胡乱地指向……指向了坐在太师椅上,脸色瞬间惨白如鬼的王氏!